第697章 替死鬼与勾栏火
第697章 替死鬼与勾栏火“李公,谁来了?”李尔瞻一回到后堂的会客厅,立刻就有一个靠门站着小官儿迎上去询问。
“是不是袁钦差他们有什么指示?”另一个人问。
李尔瞻没有搭理他们,只是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先前的座位上坐着。他喝了一口茶,放下盏后说:“今天没事了,都回去吧。以后要是有什么安排,我会派人过去打招呼。”
“李公这到底”还有人怀着忐忑、好奇或者别的什么心理,想要再打听打听,但话刚到嘴边,就被李尔瞻一个扫视给吓得噎回到了嗓子眼儿里。“都回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人们这才纷纷起身向李尔瞻告辞。
“李廷彪,回来!”会客厅将要清空的时候,李尔瞻的声音从最深的阴影里追了出来。
李廷彪顿时愣住,冷汗流水似的涌了出来。他怀着满心的恐惧回头,其他人则在瞬息的停顿后加快了脚步。
“李,李”李廷彪哆哆嗦嗦地走到李尔瞻的身边,脸色惨白如纸。“李公有什么吩咐吗?”
“坐。”李尔瞻微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在下怎么敢与李公并肩!”李廷彪非但没坐,反而重重地跪到了地上。
“你突然跪下干什么?”李尔瞻站起身,搀住李廷彪胳臂,并将他按到那个座位上。“我叫你坐,你就坐。”
李尔瞻一松手,李廷彪就弹了起来。“在下一贯胆小,李公就别吓我了!”
“我吓你干什么。”李尔瞻笑得很慈祥,但动作上却没有任何缓和。他把住李廷彪的两肩,又重重地将他按回到座位上。“你安心坐着。我是为了你好。”
李廷彪僵在椅子上,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来,”李尔瞻走到李廷彪先前坐着的位置旁边,捧起李廷彪喝过的,现在已经完全凉了的茶,摆到茶几上。“咱们边喝边说。”
“说,说什么.”李廷彪木木地回过头,直直地盯着那盏茶。
“你跟了我几年了?”李尔瞻捧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
“差,差不多十三年了吧。”李廷彪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茶盏,但在碰到盏壁的那一瞬,他就像挨了针扎似的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呵呵”李尔瞻笑吟吟地望着李廷彪,“这就是你的茶啊,刚才还喝过的,只不过凉了些。”
“我,我不想喝凉茶,能请李公给在下换一盏热的吗?”李廷彪急剧地喘着粗气,嗓音中已经带上了难掩的哭腔。
“当然能,一盏茶而已。”李尔瞻点点头,转脸便冲着门口大喊了一声:“来人!”
“老爷!”一个亲信仆人闪身进来。
“撤了。”李尔瞻指了指李廷彪的那盏茶,但直到亲信仆人端着茶离开,他也却没说再上一盏新的。
“这十三年来,我对你怎么样?”李尔瞻望着李廷彪,嘴角带着笑,但眼里却闪烁着一抹隐隐的哀凉。
“有如再造.”这干巴巴的四个字刚说完,两滴浊泪就顺着李廷彪脸上的皱纹滑了下来。
“贞明公主是你派人杀的,对不对?”李尔瞻抖开袖子,为李廷彪拭去眼泪。
“没有,”李廷彪倏地站了起来,紧接着又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没做过!”
“贞明公主是你派人杀的!”这回,李尔瞻没有再拉李廷彪起来,就这么垂着脑袋与他对视。“去年秋天,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廿三日那天吧。你在昌德宫后苑接到了废王的密教。废王让你派人潜入庆运宫,刺杀金大妃。”
“你的人在九月廿四夜潜入昔御堂,本欲刺杀金大妃,却在前往金大妃寝室的路上,撞见了起夜的贞明公主。”
“你的人错杀了贞明公主,随后逃出庆运宫。后来,你得知事败,便亲自动手杀人灭口,并在那之后将尸体,埋到了城东的一座废弃的道观旁边。”
“我没有,我没有啊.”李廷彪如何还不知道李尔瞻的意思。他一个劲儿地摇头,泪水横流不止
“这个事情就是你做的。”李尔瞻定定地看着李廷彪。“就是你做的!”
“可是贞明公主不是还活着吗?”李廷彪大声喊叫道。“您前段时间还和张参判一起上了那道联名疏啊!”
“金大妃说贞明公主已经死了,锦衣卫也从昔御堂的后院里挖出了公主的遗骸。”李尔瞻的声音还是如先前那般四平八稳。“我之所以和张晚一起上那道疏,只是因为我们,以及天下人,都被你和废王蒙在了鼓里。不知道公主已经死了。”
“不,不!”李廷彪几乎吼叫着说。“贞明公主肯定还活着!那具遗骸只是普通的宫女而已!”
“是啊,只是普通的宫女而已。”李尔瞻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但金大妃非说那是贞明公主,锦衣卫也认定那是贞明公主,那她就是贞明公主。”
“那您该去找杀她的人来扛这个事儿啊!”李廷彪的眼里闪出祈求的光。“您给我点儿时间。一个月,不!半个月!只要您给我半个月,我一定把那个人找出来!”
“不。谁动手杀人已经不重要了。”李尔瞻叹气摇头道,“金大妃指名道姓,当着三位钦差大人,还有摄政、王妃的面,说是你还有郑沆杀了她的女儿,所以就该是你.”
“这是挟私报复!我根本没有做过!”李廷彪瞪着李尔瞻,眼里闪烁着愤怒。
“是啊,就是挟私报复。可这又能怎么样呢?”李尔瞻轻轻地笑了一下。“你扛下来吧。我会安排别人来顶替你的两个儿子。你的老母我也会给她养老送终。”
李廷彪身子一下子软了,但他还有一根救命稻草:“您该让郑沆来扛啊,他分明已经背叛您了呀”
“郑沆最近就会畏罪自杀,他全家都会死。”李尔瞻轻轻地拍了拍李廷彪的脑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还要安排人去他刚才说的那座道观旁边埋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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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闷热黏稠,如同浸透了油的布,沉沉地裹在汉阳城头。蝉鸣在浓密的树荫里嘶哑地叫嚣,却驱不散一丝暑气。
自打提督沈有容带着大明王师进驻汉阳,这座朝鲜的王京便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只剩下一种被铁甲压榨出的、无精打采的沉寂。
宵禁的梆子敲过,街道空旷,唯有披着锁子甲、挎着腰刀的明军巡丁小队踏着缓重的步伐,在渐凉的石板上摩擦出单调的声响。
锦衣卫试百户卢剑星解开深蓝直裰最上面的扣子,抹了一把颈间的细汗。他并非有公务在身,今夜纯粹是憋闷坏了,想寻个地方喝点凉酒,松快松快筋骨。作为驻留汉阳的锦衣卫缇骑之一,他听得懂,也说得来朝鲜话,这让他能轻易溜进这被征服之地的夜色缝隙。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城西隐春坊的醉月楼。那一片是汉阳城为数不多的,在明军进城之后,还持续保持着体面热闹,甚至变得更加热闹的去处。
醉月楼门口悬着的红灯笼,在无风的夜里显得有气无力,投下昏红的光晕。龟公眼尖,一眼便看出这张生面孔来历不凡。于是堆着谄笑向他迎了过去。
“给我寻一个临窗的雅间。”不等龟公开腔,卢剑星便主动掏出几枚崭新的万历通宝扔了过去。
“得嘞,您里边儿请!”发现对方扔过来的都是“唐钱”,龟公立刻笑得更谄媚了。
楼内比外面更加闷热,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汗味、脂粉味、米酒味和驱蚊的劣质熏香,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浊流。
丝竹声有气无力,夹杂着女人强颜的娇笑和男客们带着醉意的喧哗。
卢剑星被引到二楼一间临窗的雅室,好歹有点穿堂风。他今晚没什么特定目标,只想找个顺眼的姑娘陪几杯凉酒,听个小曲,打发这难熬的夏夜。龟公殷勤地递上名册,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几个“未出阁的清倌人”。
“都是顶顶干净的雏儿,”即使在雅室,龟公的声音仍刻意压得很低:“身段模样没得挑,特意调教了伺候贵人……”
卢剑星随意听着,心思已飘到了用深井冰镇过的米酒上。他刚指了一个名字,准备让龟公唤人进来。
就在这时——
砰——哗啦——!
楼下大堂猛地爆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和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男人粗野的怒骂和扭打声!
“狗奴才!不长眼的东西!酒都泼爷身上了!”一个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汉语吼着说。
“军爷饶命!饶命!小的该死!地滑……”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的朝鲜语则求饶道。
“他娘的,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小心老子剁了你的手!”这一声喊叫之后,便是刀锋摩擦刀鞘的声音。
混乱很快升级!桌椅翻倒、杯盘碎裂、女人哭喊、龟公劝解、其他客人的惊呼……各种声音在楼下炸开了锅!
“啧!”卢剑星眉头一拧,心头刚起的兴致顿时散了大半。他起身走到雅室门口,把着扶手向下望去。只见大堂中央,两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明军武官正揪着一个龟公的领子,旁边翻倒的矮几上,酒水泼了一地,一个凉水的大铜盆倾倒在地,冰冷的水流迅速在席子上漫开。
“混账东西!”卢剑星低声骂了一句。他倒不是同情谁,只是觉得扫兴。然而,就在他准备关门独饮,眼不见为净时,目光却在那翻倒的铜盆附近,扫见了一盏被撞翻在地的油灯!
灯油从破裂的灯盏里汩汩流出,灯芯的火苗虽然微弱,却顽强地舔舐着泼洒在地上的、带着油脂的酒液!
“要糟!”卢剑星心头警铃大作。
念头闪过的瞬间,地上混合着酒液和灯油的区域猛地蹿起了一片蓝色的火苗!火苗如同毒蛇般沿着流水迅速蔓延,贪婪地扑向旁边垂落的、轻薄的纱帘!
“走水啦!”
这一次的尖叫,充满了真实的、撕心裂肺的恐惧!
火势初起,范围不大。作为最精锐的锦衣缇骑,卢剑星反应极快。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直裰,几步冲下楼梯,冲到起火点附近。他也顾不上灼热,抡起湿漉漉的袍就朝着那引燃纱帘的火苗狠狠扑打下去!动作迅猛而有效,几下就将那一小片明火扑灭了大半。
然而,就在卢剑星放松下来,以为控制住了这场小意外,准备亮明身份让那两个把总收敛点儿的时候——
“啊!”
一声更加凄厉、几乎变了调的尖叫猛地从醉月楼的深处传来!那方向,赫然是通往后院厨房和仆役居所的通道!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卢剑星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那通道入口处,一股浓烈得多的、带着木头焦煳味的黑烟,如同决堤的墨汁,汹涌地翻滚出来!橘红色的火光紧随着浓烟,瞬间就映红了通道的顶棚!
不是一处!而是两处,三处.几乎同时!
一股寒意瞬间压倒了周围的灼热,窜上卢剑星的脊背!
“后院!后院也起火了!”有人带着哭腔嘶喊。
完了!
醉月楼本就是木结构为主,又值天干物燥的盛夏,火种一旦开,便是燎原之势,无法遏制!后院新起的火头,借着堆积的柴薪杂物,和挂满青楼的纱帘幔帐,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浓烟如同实质的怪兽,瞬间吞噬了大半个空间,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热浪滚滚,烤得人皮肤生疼!
“跑啊!快跑!”
“救命啊!咳咳咳……”
一时间,哭喊声、惨叫声、燃烧的爆裂声、房屋结构倒塌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推搡、践踏,拼命寻找任何可能的出口!前堂后院的火势迅速连成一片,整个醉月楼化作一个巨大的、咆哮的火炉!
卢剑星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眼睛刺痛流泪。他看了一眼身后已成火海的楼梯和通道,又看了一眼那汹涌扑来的后院烈焰。救火?杯水车薪!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他当机立断,放弃了一切救火的念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四周,迅速锁定了一个临街的窗户!
他硬生地挤开四散奔逃的人流冲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推开趴在窗户边上却又翻不出来的瘦弱妓女,翻身跃出!
落地不算优雅,踩在潮湿滑腻的石板上,溅起泥尘。
“来,我拉你们出来!”卢剑星冷静不冷血。逃出之后,他并没有就此转头离开,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将围在窗边的妓女龟公乃至嫖客拉出来。
但他注定救不了太多人。
轰!一根被烈焰烧透的横梁从二楼回廊处断裂,带着熊熊火焰砸落下来,火星四溅!
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醉月楼三层高的醉月楼已有大半被烈焰吞噬!巨大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将整个隐春坊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翻滚着,形成巨大的黑色烟柱。木料燃烧的噼啪爆响如同炒豆,不断有燃烧的碎块带着火星坠落,点燃了邻近房屋的茅草屋顶!很快,又有两三处新的火头在周边街区蹿起!哭喊声、呼救声、房屋倒塌声,以及远处救火队急促的锣声、号令声、水桶撞击声……混杂成一片仿佛末日的喧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