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一个午后,他见邻居狗娃和几个半大孩子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玩,便走了过去。“狗娃哥,你们在画什么?”
狗娃抬起头,憨憨一笑:“平娃儿,我们在画房子,还有山。”
傅少平看着地上那些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线条,心中一动。他捡起一根树枝,在一旁的空地上,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又在里面点了几个点。
“看,这是咱家的地,这些点是玉米。”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孩子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平娃儿,你画得真像!”
“这叫‘画字’吗?”
傅少平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画了几个简单的象形图案,比如“山”、“水”、“日”、“月”,并告诉孩子们这些图案代表什么。孩子们觉得有趣,纷纷跟着学画。
从那天起,傅少平偶尔会教这些村里的孩童认几个简单的“图”(他称之为图,避免“字”这个敏感词)。他不教之乎者也,只教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字,如“米”、“豆”、“猪”、“鸡”、“父”、“母”,以及简单的数字。他用树枝在地上写画,用实物对照,方法直观有趣。
起初只是狗娃等几个亲近的孩子,后来渐渐有其他孩子加入。傅少平来者不拒,但只在他们顽耍的间隙随意教几个,从不正式开课,也严禁他们对外说是“读书认字”,只说是“学画图玩游戏”。
孩子们懵懂,只觉得“平娃儿”懂得多,和他玩有意思。而这点滴的启蒙,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几个敏锐的孩童心中泛起了微澜。
这件事不知怎的,还是传到了族长傅老栓耳中。他亲自悄悄观察了几次,看到傅少平用那种奇特的方式引导孩子们“画图”,心中震撼不已。他活了大半辈子,深知识字的重要性,那是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傅家这小子,竟在不声不响地做这件事!
傅老栓没有声张,也没有阻止。他找到傅铁山,意味深长地说:“铁山啊,你家平娃儿,非池中之物。好好待他,将来或许能光耀咱傅氏门楣。”
傅铁山虽不完全明白,但也隐约感觉到儿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惶恐。
除了启蒙孩童,傅少平对草药的运用也更加纯熟。他不再局限于“山神梦授”的借口,而是开始引导父母观察草药生长的环境、采摘的季节、炮制的方法。他甚至尝试将几种草药配伍,制作成简单的药膏或药粉,效果比单味药更好。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首先想到的就是来傅家问问。傅家俨然成了村里一个非正式的、却极受信赖的“草药铺子”,虽然依旧分文不取,但收到的谢礼也让傅家的生活更加宽裕。
这年秋天,傅少平实验田里的野姜获得了小小的丰收。他将姜块分给父母和相熟的几户人家尝试,其驱寒、调味的效果得到了认可。这为他明年扩大种植,甚至将其作为一种可以交换的物产奠定了基础。
八岁的傅少平,身形依旧比同龄人略显瘦小,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深邃明亮。他不再仅仅着眼于改善自家的生活,而是开始以一种更宏观的视角,审视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他像一位耐心的匠人,精心雕琢着这块名为“望山村”的璞玉,虽然进度缓慢,但每一笔都扎实有力。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百世轮回,每一世都是过客。但他希望,在离开之前,能为这片土地和这些淳朴的人们,留下一些能够持续生长的东西——可能是更好的耕种习惯,可能是一些实用的草药知识,也可能,是那几个孩童心中悄然种下的、对知识渴望的火种。
寒冬里,傅家小屋温暖如春。傅少平坐在油灯下(今年家里用上了稍好一点的油灯),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练习着更复杂的“图画”(实则是文字)。杨氏在一旁缝补衣物,傅铁山则在擦拭着他的猎弓,时不时抬头看看儿子,眼中满是慈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山峦的呼啸声。但在这寂静之下,变革的种子已然埋下,只待春雷惊响,破土而生。傅少平的这一世,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影响着这个小小山村的命运轨迹。
平静的日子如溪水般流淌,转眼傅少平已在望山村度过了三个寒暑。九岁的他,身形抽条了些,虽仍显清瘦,但眉宇间的沉稳气度愈发明显,站在一群嬉闹的村童中,宛如鹤立鸡群。
他屋后的“实验田”已然成了一方小小的百草园。野姜郁郁葱葱,马齿苋生机勃勃,几种常用的草药如紫苏、蒲公英、接骨木等也被他移植驯化,长势良好。他甚至成功培育出了一小片可用于染色的蓝草,并尝试用不同媒染剂得到深浅不一的蓝色,这让杨氏和村里几位手巧的妇人惊喜不已。
教导村童“画图”的事,在族长傅老栓的默许和部分村民乐见其成的心态下,已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如今聚集在傅少平身边的,已不止是狗娃等几个玩伴,而是有七八个年纪稍大、较为懂事的孩童。傅少平依旧不紧不慢,每日只教三五个字,辅以简单的算术,更多的时候是引导他们观察自然,思考万物之间的联系。他教的“字”,也开始从象形向更抽象的指事、会意字过渡。
这些孩童或许尚不明白这些知识的真正价值,但那种接触未知世界的新奇感,以及傅少平身上那种沉静博学的气质,已在他们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狗娃甚至能用学来的简单字词和数字,帮家里记些零碎的账目了,这让狗娃爹娘对傅少平感激不尽。
这一日,秋高气爽,傅铁山受邀去邻村帮人看看庄稼,杨氏去了河边洗衣。傅少平独自在家,正整理着晾晒的草药。
村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声和陌生的吆喝。很快,几骑人马簇拥着一辆青篷马车,径直来到了傅家院外。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绸衫、面色倨傲的中年管事,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家这虽然整洁却依旧朴素的院落,眉头微皱。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略带病容、却难掩清秀的少女面庞,好奇地向外张望。
“喂,小子,这里可是傅铁山家?”那管事扬着马鞭,冲着傅少平喊道,语气颇为无礼。
傅少平放下手中的草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卑不亢地走上前,行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正是。不知几位贵客从何而来,寻家父有何事?”他声音清朗,举止从容,全然没有寻常山村孩童见到陌生贵人的畏缩之态。
那管事见他气度不凡,微微一愣,语气稍缓:“我们是青田镇林府的。我家小姐前日去城外寺庙上香,归来时感染风寒,听闻你们这望山村傅家懂得些草药偏方,特来寻些对症的药材。”青田镇林家,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乡绅,家资颇丰。
这时,马车里的少女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焦急道:“管事,小姐咳得厉害,快些寻药吧。”
那管事看向傅少平:“你家大人呢?快叫出来回话。”
傅少平神色不变,道:“家父外出,家母亦不在。贵府小姐的症状,可否详细一说?比如是畏寒还是发热,咳嗽有无痰液,痰色如何?”
管事见他问得在行,心中惊异,便将丫鬟描述的症状复述了一遍:畏寒,低热,咳嗽痰少而黏,咽喉微痛。
傅少平听罢,略一沉吟,道:“此乃风热犯肺初起之症,不宜用辛温发散之药。”他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取出几包用干净桑皮纸包好的草药,递给那管事:“这是金银花、连翘、薄荷、牛蒡子配伍,请用清水煎煮,每日一剂,分两次温服。服药期间,饮食宜清淡,忌食辛辣油腻。若两日后症状未减,或加重,需速请郎中诊治。”
他言语清晰,条理分明,对药性病因说得头头是道,哪里像个九岁孩童,便是镇上的坐堂郎中,也不过如此了。
那管事接过药包,将信将疑。马车里的少女却轻声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好奇:“小弟弟,你懂得医术?”
傅少平看向马车,平静答道:“不敢称医术,只是跟随山中学了些辨识草药的皮毛,略知些粗浅药性。”
那少女见他目光清澈,神态自若,不似妄言,便对管事道:“陈管事,便按这位小弟弟说的试试吧。”
陈管事见小姐发话,不再多言,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约莫有二钱重,递给傅少平:“这是药资。”
傅少平却摇了摇头:“些许山野草药,不值这些。林家小姐既然信得过,拿去用便是。若有效,便是缘分;若无效,也莫要怪罪。”
他竟拒收了银子!
这一下,连那陈管事和车里的林家小姐都愣住了。山野村民,见到银钱岂有不眼开的?这孩童竟如此淡然?
陈管事深深看了傅少平一眼,收起银子,抱拳道:“小兄弟高义,陈某记下了。若药有效,他日必当厚报。”说罢,调转马头,护卫着马车离去。
傅少平站在院中,看着远去的烟尘,面色平静。他并非不爱财,而是深知,有些东西,比眼前的钱财更重要。今日种下善因,他日或结善果。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机会,稍稍展露了些许能力,却又控制在“山中学艺”的合理范围内,为将来可能发生的变故,埋下了一个伏笔。
此事很快在村里传开,傅家“小先生”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连青田镇林家都前来求药,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傅少平却依旧故我,每日侍弄他的“百草园”,教导村童,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但他知道,经过此事,他这块“璞玉”,已不再是仅仅藏在深山无人识了。潜龙在渊,偶露鳞爪,已惊世人。
他的第二世,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广阔,也必然更加波澜起伏的方向悄然滑去。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就在傅少平声名渐起,望山村因为可能设立的蒙学而充满希望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如同阴霾般笼罩了整个村落。
先是村东头的王老五家三岁的娃儿突发高烧,上吐下泻,身上还起了些红疹。接着,相邻的几户人家也出现了类似症状,尤其是孩童,病势来得又急又猛。起初村民只当是寻常时疫,并未太过在意,直到患病的人家越来越多,症状也愈发凶险,甚至有一位体弱的老人没能熬过去,人们才真正恐慌起来。
“是瘟疫!是瘟疫啊!”
恐慌如同野火般在村里蔓延。家家闭户,人人自危,连平日里最热闹的村口大树下也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焚烧的苦涩气味和一种绝望的恐惧。
族长傅老栓急得嘴角起泡,连忙派人去镇上请郎中。然而,派去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带回来一个更令人绝望的消息:镇上也出现了类似的时疫,郎中们自顾不暇,药铺里的相关药材更是被抢购一空,根本请不来人,也买不到药。
“天亡我望山村啊!”傅老栓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村民们更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之中。
就在这人心惶惶、绝望弥漫的时刻,傅家那扇一直敞开的院门,被傅少平从里面稳稳地推开。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脸上用一块干净的葛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个药篮,身后跟着同样用布蒙住口鼻、眼神坚定的傅铁山和杨氏。
“平娃儿,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有邻居从门缝里看到,颤声问道。
傅少平目光扫过那些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睛,声音清晰而稳定地传遍死寂的村落:“诸位叔伯婶娘,此时并非坐以待毙之时。此疫虽凶,但并非无药可医。我家略通草药,愿尽力一试。”(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