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迁!迁!迁!听天意不如听圣意
第223章 迁!迁!迁!听天意不如听圣意午后,内阁值房。
张居正、殷正茂、申时行、李幼孜、沈念五人坐在一起,商讨着近日朝堂上的治河争议。
李幼孜率先开口道:“我认为潘总督的解释没问题,天灾非人力所能御,祖陵位于淮河下游,谁也不敢保证祖陵不被淹,当下未有意外发生,怎能因噎废食,更改治河之策!”
“但万一淹了,就是大问题,祖陵代表着国运,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申时行开口道。
殷正茂眉头微皱,轻轻捋了捋白的胡须。
“泗州知州与士绅乡贤的联名奏疏,看似为祖陵,实则为泗州,修筑高家堰,洪泽湖水位升高,泗州城发生洪涝的风险确实增大了许多,然祖陵,我们可以在其侧修筑高墙、排水通道,以及种植芦苇来防涝,非大涝,祖陵无忧,而泗州城有患也。”
“为了漕运畅达,为了三河两岸其他地方的百姓免于洪涝,只能牺牲泗州,日后若有洪涝将救灾款拨得及时一些就是!”
殷正茂这番话使得张居正、申时行、李幼孜三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此乃当下的可行之法。
张居正注意到沈念听完后,微微摇头,不由得问道:“子珩,你是如何想的?”
三阁老唤沈念来商议此事,乃是因安澜大会实为沈念的主意,潘季驯当选河漕总督,也几乎是因沈念。
沈念缓了缓,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不知未来洪涝之大以及明祖陵的结局,也会认同殷正茂的想法。
但他知明祖陵将会泡在水中三百年,知泗州因洪涝灾害使得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就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觉得殷阁老之言,非长久之法,泗州有洪涝隐患,我们便应提前解决隐患,我建议:迁祖陵,迁泗州之民,留泗州故址为蓄洪区。”
“啊?”
此话一出,张居正四人都甚是意外。
他们想到最坏的打算可能是调整治河之策,甚至更换河漕总督,但从未想过要迁祖陵,迁泗州之民。
这两件都是极为麻烦之事。
首先,迁泗州之民。
泗州下辖盱眙、天长两个属县,若将百姓全迁,那将是迁徙近十万人的工程量。
明初,朝廷为保障田地与人口均衡,也曾有过移民之举。
比如:山西潞州、泽州无田之民迁冀鲁豫各州。
当时朱元璋提出各种优厚的条件,比如三年不纳粮,经商不交税等,然百姓都是“安土重迁”,不愿离去,最后朱元璋直接调动十万兵卒强制迁民。
那时的规定是四口之家留一人,六口之家留两人,八口之家留三人,以此类推。
甚至将百姓用绳子绑起来,如流放般管理,才将他们送到了迁移之地。
而今迁移的数量可能比不上明初,但是要将每家每户都迁走,必然会遭到百姓的强烈抵制。
至于迁明祖陵,那就更困难了。
有语云:龙穴不可轻动。
历朝历代,鲜有迁陵的皇帝。
曾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皇陵被迁了三次,最后金朝灭亡,很多人都认为是迁陵导致龙脉被毁,影响了国运。
迁明祖陵,犯忌讳,不合祖制,小万历与朝堂百官根本不可能同意。
沈念接着道:“我主张迁祖陵、迁泗州之民,理由有三。”
“其一,此乃治河、护民、护祖的三全之策。”
“我们要想使得黄河安澜,高家堰就不能不修,若因此导致祖陵遭遇水患,如同皇家祖宗受困,陛下与满朝文武,皆有罪过,外加为漕运畅达而损泗州百姓之安稳,亦非仁道,故而要迁!”
“其二,省钱,省力,省事。”
“每年维护祖陵,为淮河下游受灾百姓发放粮食救灾,数额巨大,拖累财政,消耗人员甚多,导致地方官员无暇做其他事情,而此举可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当下迁陵、迁泗州之民可能要很多钱,但总体算来,绝对是划算的。”
“其三,为了新政,为了日后新政之顺利。”
听到第三点,张居正、殷正茂等四人都面带疑惑,不知此事与新政有何关联。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祖陵一旦遭遇水患,必然引得朝野议论,有人喜欢将天人感应挂在嘴巴,或指责陛下不孝,或抨击朝堂臣强君弱,以此大做文章,直接迁陵,便无此等事情发生,新政将会顺畅许多。”
沈念这三条理由,乃是认真思索,专门说给三大阁臣的。
尤其是第三条,绝对能摇动张居正的想法。
张居正听完后,慢悠悠地捋着过腹的长须,认真思考起来。
片刻后,他还是朝着沈念摇了摇头。
“子珩,此法纵有千般好,但迁祖陵乃是大忌讳,陛下不会同意,太后不会同意,文武百官更不会同意的。”
“三位阁老,你们莫考虑其他人是否同意,也莫考虑难度有多大,你们仅从本心判断一下,迁陵、迁泗州之民,到底值不值,是不是利国利民之举?”
沈念这样一问,张居正三人都沉默了。
如沈念所言,若淮河下游没有明祖陵,他们大概率会同意。
毕竟,治河已经砸出去了几十万两,且当下的治河之策被所有人都认为是最正确的。
为治河,可以迁泗州之民。
但涉及明祖陵,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张居正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子珩,还是不行,如此犯忌讳,遭天谴的事情不能做!”
“阁老,若祖陵一直安然无恙,我们迁之有罪,易触怒天意,但当下的祖陵是有沉在水中成为洪泽湖一部分的风险,我们不得不迁!”
沈念站起身,突然一脸认真地朝着四人拱手。
“四位,我向来不信天命,只信人定胜天,自古以来,很多人讲天人感应,大多都是托词,但凡传出者,几乎都是为了利己,此事,只要我们愿意做,就能成,无非是找一个神圣的天意作为托辞罢了!”
沈念差点儿就说出自己不相信“君权神授”了。
此话若在常朝讲出来,小万历对沈念再偏心,也至少要让他官降三级。
若吕调阳与马自强还在这里,沈念也不敢说,但面对如今这三位阁老,沈念却敢言。
曾经,张居正也曾拿日食、旱灾等天谴劝诫小万历,并拿着祖宗旧制压制小万历。
对帝王而言,君权神授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对臣子而言,君权神授也是约束君权的一种方式。
虚实真假,全靠怎么用。
听到此话的申时行,不由得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念,道:“子珩,慎言,莫学王安石那套三不畏之法!”
王安石的三不畏,即祖宗不足法,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畏。
这类主张放到现在,也是不被士大夫官员们所能容忍接受的。
沈念接着道:“迁祖陵、迁泗州之民,一劳永逸,日后再无此类忧患;若不迁,治河阻碍仍在,泗州可能年年水灾。我一直相信人定胜天,我们若是为天下百姓,为黄河安澜做此事,老天怎会降下天谴,新政,不就是做往昔而不能为的事情吗?我觉得我们应该大胆一些!”
这时。
殷正茂突然开口道:“我觉得子珩所言,甚是正确,水患为实,忌讳为虚,将祖陵迁至一方更好的吉壤,一定会保佑大明更加兴盛!”
张居正犹豫了片刻,看向沈念:“具体要如何做,我想听一听。”
沈念能如此说,自然已经想好了如何操作执行。
“接下来,张阁老与我说服陛下,殷阁老、吕阁老与李部堂去寻钦天监监正杨宏亮,让他准备迁陵的说辞,然后为陛下先祖再寻吉壤,只要我们说服了陛下,陛下就能说服两宫太后。陛下同意,两宫太后同意,钦天监又建议迁陵,谁还敢反对?”沈念一脸自信地说道。
“当然,此事的关键,还在于钦天监能否制造一个不可辩驳的天意。”沈念补充道。
申时行微微撇嘴。
“子珩,当下这个钦天监监正杨宏亮水平不行,上次预测日食,偏差竟然差了半日之久(多于一刻便是失误),实为庸才,然此类官职又是世袭,别人干不来,我们不能将关键之事放在他身上啊!”
殷正茂咧嘴一笑。
“汝默,你糊涂啊!子珩让我们寻他,不是听他判断能不能迁陵,而是让他必须找到迁陵而又不影响皇家龙气的说辞,他若实在找不出来,我们来编!”
“啊?这样也行?”申时行一脸惊诧,一旁的李幼孜也没想到能够这样做。
而张居正则是轻捋胡须,微微一笑。
这样的事情,内阁不是第一次干了,正如沈念所言,有些天意其实是人言,有些上天的警告,全是人编撰出来的。
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许多看似真实的事情其实全是假事。
……
半个时辰后。
五人兵分两路,分别前往了文华殿与钦天监。
张居正与沈念向小万历汇禀,自然不会有一句虚言。
小万历不喜欢被骗,喜欢群臣都将他当做自己人的感觉。
不多时。
张居正与沈念便在小万历、冯保面前,将今日下午商讨的所有情况汇禀给了小万历。
二人建议小万历先派遣钦天监查看祖陵,然后依据地情天象汇禀要不要移明祖陵,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再寻迁陵之处。
小万历听完后,面露难色,上颌的牙齿咬着小嘴唇。
他思索片刻后,道:“移祖陵,朕从未想过,能不能只移泗州之民而不移祖陵?”
小万历说完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若移走了泗州之民而未曾移祖陵,一旦大水淹了祖陵,那就显得小万历更加不孝了,知道救百姓却让自家祖宗在水里泡着。
沈念见小万历犹豫不决,道:“陛下,此事若成,治河再无阻碍,也能让天下人看到朝廷治河的决心,日后,黄河安澜,漕运畅达,祖宗们在天有灵,必然会保佑陛下,一些方士所言的龙气泄露,不过是失败者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自古明君皆不惧之!”
沈念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小万历的心坎上。
小万历抬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挺起胸膛,道:“迁陵,是为避水患,是为河漕顺达,是为国泰民安,走向盛世,祖宗在天有灵,不但不会怪罪陛下,还一定会保佑陛下!”
此话无疑让小万历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好,那便依照元辅与沈卿之言去做,待钦天监出文之后,朕会说服两宫太后!”小万历非常认真地说道。
两宫太后信奉因果。
她们可能不相信张居正与沈念的迁陵理由,但若钦天监论断后,认定迁陵是福,她们便不会反对。
沈念离开文华殿中,心中甚是高兴。
此事比他想象中要顺利的多。
张居正非泥古信天命之人,他看似主张遵循祖制,其实心中的主张,与王安石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擅于伪装罢了。
……
而此刻,钦天监内。
殷正茂、申时行与李幼孜三人面色阴沉地坐在一处茶室中,一言不发。
钦天监监正杨宏亮笑意盈盈,不知该如何招待三人。
钦天监是个喜静的衙门,与各个衙门的交集又少。
平时少有官员来此。
而今,两位阁臣、一位工部尚书,黑着脸坐在这里,让杨宏亮心里有些发怵。
三人似乎是来找茬的。
殷正茂喝了两口茶后,说道:“杨监正,将负责帝陵风水勘定,能测定龙脉吉穴的钦天监官叫过来。”
“下官最擅于帝陵选址!”杨宏亮拱手道。
曾经,因钦天监乃是皇权神化的维护者,监内官都甚是傲慢。
但因近两年两次都算错日食月食,导致很多官员对他们不满,他们待人接物也变得客气起来。
殷正茂撇了杨宏亮一眼,继续道:“近日,朝野都在议论因治水而祖陵可能被淹之事,内阁有意禀报陛下,令钦天监查探一番,日后祖陵是否有沉水危机,迁陵是否可行,以及是否能找到更适宜祖陵的吉壤。”
“迁陵?”
杨宏亮大感意外,依照他所学所知,但凡迁陵,皆不应提倡。
申时行开口道:“杨监正,你好好想一想,若再解释天意有误,那朝廷可能就不得不将你们杨家人全换掉了?当下,圣意很重要!”
申时行故意将后面几个字咬得非常重,意思也很明显:听天意,不如听圣意。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待陛下的御旨下来,下官一定尽心做好此事,一定让陛下满意!”杨宏亮说道。
他将满意二字咬得非常重,来表明会顺圣意解释天意。
接下来,他的难度就在于如何引经据典,自圆其说了。
殷正茂、申时行、李幼孜三人不由得相视一笑,顺利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有些事情,看似很难,其实并不复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