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绝处逢春
第470章 绝处逢春煮熟的鸭子在眼前飞了,贾珍气得不轻,连声唤贾蓉去阻拦。
可贾蓉却是愣在堂前,一动不动,甚至微微出神。
待再听到贾珍怒不可遏的咆哮声,贾蓉才又苏醒过来,忙不迭的搀扶着贾珍上座。
“逆子,还不快快将她抓回来?”
贾蓉连连摇头,分辨道:“爹爹,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怎得?她旧时给老太太当着话事人,你敬她几分也就罢了。如今她无依无靠,沦落官奴,便是我们想去买了卖身契,都乃是常理,这会儿你反而怕她了?”
贾蓉知道自己无法抵抗父亲的权威,可他更不敢冒犯另外一个人。
跪地抱着贾珍的腿,贾蓉哽咽道:“爹爹,你想一想,她是官奴贱籍,咱们府上买的,别的府上也买得呀?”
“胡说,一个贾府的孽障,谁愿意来沾染这浑水……”
话音方落,贾珍如梦初醒,这京城里似是真有这么个人。
贾蓉见得爹爹回过神来,也忙找补道:“爹爹当是也想到了,贾家的那些随着入牢的丫鬟,都被定国公府遣人接走了,更不必说这尚有几分姿色的鸳鸯了。”
贾珍思忖起来,半晌才疑问道:“可这鸳鸯的年纪已不小了,能入得了定国公的眼吗?”
贾蓉连连颔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爹爹放心,儿子时刻看守着,若是那边没什么动静,便第一时间将她赎买出来,孝敬爹爹。”
见贾蓉如此有孝心,贾珍嘴角便扬起些许笑容来,“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做了。”
……
夏家家产颇丰,宅院也不难找,就在这内城里。
尤其作为商贾,夏家更是将宅院选在了临近闹市的地方,门前人声鼎沸。
“我是荣国府的奴婢鸳鸯,荣国府二房少爷宝玉是在此处吗?请几位大哥帮我传话,只说鸳鸯求见便好。”
在荣国府时,宝玉的待遇何等优渥,无人不知。
贾母对待宝玉有多亲近,更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都让其他后辈子弟隐隐生出妒忌心。
而鸳鸯作为贾母的大丫鬟,自然也与宝玉走得近了几分,也不少有照看他,似是个大姐姐模样。
既有这旧情,想要见一面肯定不是难事。
尤其是在宝玉知道贾母的丧事以后,想要些银子厚葬贾母,也是顺理成章。
鸳鸯本是这么以为,却不知道这分内之事,竟然会如此坎坷。
首先,夏家门子见了鸳鸯穿得衣衫褴褛,还披着一头散发,又蓬头垢面,似是疯婆子一般,自然不会信了她说的话。
以为她只是来打秋风的,便就要赶她走。
可鸳鸯已经是走投无路了,离开了夏家,更是无处可寻银子,难道要将自己卖到教坊司换银子吗?
鸳鸯拼了命的与人撕扯,幸得有夏家的内眷见了,往里面通报了声,才让她得以入门。
“鸳鸯姐姐,你怎得弄成了这副模样?”
见了鸳鸯第一眼,宝玉根本没认出来,待鸳鸯拨开了面前乱发,用清水抹了把脸,才依稀能辨认出几分。
“姐姐,其他的姊妹如今怎样了?”
当鸳鸯抬头看宝玉,也能看出他脸颊上的憔悴,尤其是眼神中,比先前在荣国府时,显得迷茫多了。
“除了迎春,探春,惜春姑娘们被定国公府接走了,连带着她们身边的丫鬟,也一同去了,其余的丫头,各奔东西,我也不知道都去了哪。”
宝玉心底满是感慨,正欲搀扶着鸳鸯起身,却是听得堂前河东狮轻咳了一声,便如受惊的鸟一般,抽回了手。
鸳鸯抬眸看了眼,心底满是叹息。
旧时的荣国府掌上明珠,如今却是在这里做个赘婿,连和她说话都要看女人的脸色。
既然如此,那银两上的事,宝玉就更做不得主了。
鸳鸯只好求到夏金桂面前。
跪着爬了到夏金桂面前,鸳鸯极尽卑微之色,是连宝玉看了都不忍的别过头去。
声音沙哑且凄惨,鸳鸯恳求道:“夏姑娘,你应当也听闻了,老祖宗行刑了,如今尸首还摆在刑场,待人认领下葬。”
“生前,老祖宗曾许下了夏姑娘和宝二爷的婚事,还望夏姑娘能看在这份情面上,接济我些银两,将老祖宗安葬了,不能做了孤魂野鬼呀。”
鸳鸯红肿的双眼又流下泪来,凄惨无比。
宝玉闻言双眸失神,登时摇晃起来,再稳不住身形,磕磕绊绊道:“什,什么,老祖宗行刑了?”
鸳鸯用手背揩拭眼泪,抽泣道:“是,就是方才的事,如今尸首正在刑场曝晒。宝二爷,老祖宗旧时怎般对你,你心如明镜,怎忍心看老祖宗不能入土呀。”
宝玉仰起头来,紧闭双眼不让眼泪落下,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双手握拳,又放开,而后来到鸳鸯身侧,一并恳求夏金桂。
“金桂,你给她些银两,收敛老祖宗的尸骨,便是拿我身上的物件相抵也好。”
夏金桂眉间微皱,无所谓的偏开头。
见夏金桂如此冷漠,宝玉怒不可遏,当即喊道:“夏金桂,你!”
夏金桂转回头来,眼睛瞪的有如牛眼,怒怼道:“我,我怎么了?你浑身上下,什么物件不是老娘给你买的,你哪有什么物件?你就剩口中衔出这玉,要送到街上当铺当了不成?”
“一文不值的东西!”
宝玉当即缩了缩脖子,刚聚拢的怒气,全被简短几句话冲散了。
可他心里还是有善恶观念的,知道为贾母收敛骸骨的事,他该做。
随后,便同鸳鸯一并跪了下来,“金桂,我就求你这一次,拿五十两银子与她吧。明日起,我定然好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遂了你的意。”
鸳鸯一脸错愕的看着宝玉。
夏金桂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这功名是给老娘考的不成?而且你这不求上进的东西,如何能考得上功名?老娘供你吃穿,又给你找先生,你倒好,三两天便借口生病不学了,你糊弄谁呢?”
“话说在前面,三年之内,若是考不得功名,我自然将你丢出去,倒插门都轮不到你!”
宝玉似是斗败了的鹌鹑,再不敢高声说话了。
见状,鸳鸯也知道宝玉靠不住,只得自己再求夏金桂。
可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夏金桂噎了回来。
“鸳鸯是吧?我体谅你的处境,可你也知道,荣国府本身就欠了我许多银子没处还,我如何再借给你银子呢。而且……”
夏金桂的脸上忽然转出几分阴鸷来,令鸳鸯都感觉身上汗毛倒竖。
“那老东西害我在贤德妃面前丢了面子,更有让我做妾室的打算,合该死一死了,我凭什么给她收敛尸骨?”
“再说,如今的棺材,你去市面上问一问价,哪是五十两能买的下的。”
“若是你念及旧情,一个贱籍的丫鬟,到时候给自己寻了主人家,拿卖身的钱买点干柴订个棺椁给她葬了吧。”
见夏金桂如此不留情面,鸳鸯万般无奈,只能再去看宝玉的脸色。
可他却是万念俱灰,已然有些麻木了。
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竟从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成为了今日受气的赘婿模样。
鸳鸯眼角默默划出一抹清泪来。
“鸳鸯姐姐,我实有心帮忙,可如今的确有心无力。待日后,我会去祖宗祠堂认错的。”
鸳鸯凄惨一笑,摇了摇头。
他一个赘婿,又有什么脸面进祖宗祠堂呢?
再没什么指望,鸳鸯站起身来,双腿一路上跪这跪那的,已有些发麻了。
但即便踉跄着身子,她也不愿意再与宝玉有任何牵扯,躲开他要搀扶的手,鸳鸯垂头退走。
夏金桂更是不饶人,追到宝玉面前,扯起他的耳朵,便将出神的他,拽回现实中来。
“看,你还看什么呢?难不成是想念你的那些姊姊妹妹了?我可警告你,如今你已不是荣国府的少爷了,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倒插门!”
“收起你那心肠来,别说你那些姊妹你以后再不得见,便是宝蟾丫头,都不许你多看一眼!”
一旁侍奉的丫鬟宝蟾,不明觉厉,也慌不迭的退了出去。
但站在廊下,依然能听到夏金桂那破锣嗓子,叫喊道:“若是让我做不了官夫人,便早晚将你扫地出门,自求生死!”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
走出夏家大门,鸳鸯已经近乎于行尸走肉了。
接连的闭门羹早已让她心灰意冷。
可尸首是等不及的。
刑场上无人照看,尸首留着曝晒,只会让腐烂加剧,又或者有野猫野狗,乃至乌鸦啄食尸体,让尸体残缺不堪,鸳鸯也心痛不已。
贾母固然有百般过错,死已然伏法,死后还如此被作践,鸳鸯的良心过不去。
尤其是在贾家抄家的时候,她最后其实是背叛了贾母,但她本心并非针对贾母,而是忠于整个荣国府。
又或者说,贾母已然背叛了她,竟是机关算尽,让她保管着嫁祸给王夫人的罪证,最终还反咬了王夫人一口。
可鸳鸯有她自己的行事准绳,有她自己的是非观,作为多年仆人她想要送贾母最后一程。
坐在夏家门前的石阶上,鸳鸯眼前发黑。
自出了大理寺监牢,她还没吃过一口水,没用过一粒米。
追着囚车到刑场,再从刑场到宁国府,被拒再来夏家,她四处奔波,已然榨干了身体全部的力气。
结果还不遂她的心意,她依然是身无分文。
眼下,一个奴仆之身的她,又能如何呢?
“鸳鸯姐姐?”
忽而,耳畔响起了呼唤声,是一道女声,尤其声音还十分熟悉。
再站起身,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可双腿方用力,脑中就是一片晕眩,瘫坐了下来。
“鸳鸯姐姐?真是你?怎得成了这副模样了?”
来人忙将手上抱着的物件丢在地上,先将鸳鸯搀扶着坐起身。
而后解下身上水囊,喂给鸳鸯吃了几大口。
待鸳鸯呼吸渐渐平复以后,再睁开眼,映着阳光照亮,才分辨出来人,“晴雯,怎得是你?你怎得到这条街上来了?”
晴雯抱起身边的一摞书本,讪讪一笑,似是被人抓到了什么糗事一样,岔开话题道:“且不论我的事了,我只是来采买的,姐姐怎得在这?”
看着晴雯一身的绫罗绸缎,脸上更是灿若桃,眸中神采奕奕,被养得极为水灵。
鸳鸯不照镜子都知道,如今的自己,恐怕与她是天壤之别。
忽而,鸳鸯没来由的羡慕起晴雯来,羡慕起她过着如此悠闲的日子,更有余银随意出来买些自己喜欢的物件。
心中苦涩咽了下去,鸳鸯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那不急,如今时候还早着呢,姐姐慢慢说就是,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晴雯眨眨眼,体谅问着。
实在也是旧时在荣国府,晴雯本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不少被鸳鸯照拂了。
自小一同长大的姊妹,鸳鸯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便将自己这一路上,如何从监牢脱身,见证行刑台之事,又求去这两门府邸,一路漂泊的事,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听得晴雯是义愤填膺,骂完宁国府,骂夏金桂,最后还不忘带上贾宝玉,一并骂了。
“鸳鸯姐姐,你也是个蕙质兰心的,还看不出贾宝玉是个不成器的吗?旧时他在府邸里,怎敢在老爷,太太面前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如今他本就受制于人。姐姐寻来这府上,不是自讨没趣?”
鸳鸯也不怪晴雯说话难听,她本就是这个性子,而且鸳鸯也看透这一切了,只是她苦于没有对策,再哽咽道:“那我又能如何呢?”
晴雯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圈,道:“姐姐有所不知,如今城中的棺材可不好买了,但在一处地方可是好买到的。姐姐跟我回府吧,我与林姑娘和三春姑娘都说一声,何必只难为了姐姐在这边受苦?”
鸳鸯诧异道:“这能行吗?旧时老祖宗可是要将姑娘们都扫地出门的。”
晴雯却是点头,“这又如何,姑娘们可是心善的多呢。再说,人死为大,怎还计较这些事。”
鸳鸯苦笑难言。
老祖宗最看不上的人飞黄腾达,老祖宗最排挤的姑娘,最后却成了为她收尸的人。
多么讽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