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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鹿为马

    第696章 鹿为马
    裴液不知道。
    他这时候被祝高阳放下来,沉默地把剑收起。
    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认为有一些修者厉不厉害是跟境界没太多关系的……甚至跟鹤凫册上的排名也不太相关。
    绝大多数修者的实力可以被境界定义,修为的境界就代表是他实力的层级,因为“境界”是个大规矩,上二境、缁衣、抟身……每一层代表着一层质变。修者是在这巨厦中上攀的蚂蚁,见了面大家触角一碰,决定你几斤几两的不是你姓甚名谁,而是你攀到了哪层。
    但有一些人可能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
    提到明绮天大家说“少剑君”,说“琉璃剑主”,很少说她是个谒阙,甚至也不怎么提“鹤榜第三”——第一回见面,祝高阳就不屑地说这是“简单粗暴的东西”。以及同代的祝高阳,更晚一代的颜、杨二人,他们都是以自己的姓名确立地位,正因他们身为“人”的独特性太过超越,当下所处的境界就难以圈定他们的实力。
    所以自己在大明宫里虽然是搏杀鱼嗣诚、封喉张梦秋,到了这地方被祝高阳一只胳膊拎起来也没什么丢脸,而且简直是十分平常。
    然后他点点头,进一步想到,其实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谁要说裴液也就是个八生,话虽然是对的,脑子却肯定不大好使。
    念及此处,裴液完成了对这次惨败的自我纾解,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杨柳残月,四下也没人看见。
    ……除了那四个青风使。
    “到哪里?不会已经在周围了吧。”裴液偏头。
    “那倒不大可能。”祝高阳道,“他们在蜃境中行动,某些时候会比我们速度快些,但也有限。最主要的是,当他们收到我们烧去魁坞的消息时,咱们两个已经离开灰鹤坞了。”
    “那咱们何不继续跑?停下来不是要被追上吗。”
    “不停下来也会被追上。”祝高阳笑笑,“我跟他们周旋过很久,这些人冷酷又狡诈,尤其几十年来在八水之间来去,对这边地方像后院一样熟悉,不知掌握了多少地河水道。也许一个不留神,他们就拦在前面了。”
    “何况咱们也不是全为了活命,附近就那么几个大坞,杀人焚船这样的事若要继续做,无非就那么几个去处,猜也猜中了。”
    裴液脑子不转:“那现在咱们做什么?”
    “咱们面上依然去奇袭水坞,下一个是……南七十里的大貂坞。但在隐秘处,咱们另外做一些布置。”祝高阳朝他微微一笑。
    这表情颇有高深莫测的意思,裴液眨眨眼,好奇:“什么布置?”
    实话讲,他常常破坏人家的深谋妙计,于此一道颇有心得,但自己行事往往就是机敏和剑,从没埋过什么陷阱,一时颇期待这资深鹤检的高招。
    祝高阳瞧不起他悟性:“唉,我都叫你仔细洗澡了,你都没想起什么吗?”
    “什么。”
    祝高阳得意一笑,偏头低声道:“别系扣了,来,把衣服脱了。”
    “……”裴液面无表情。
    他确实想起来了。
    “经过我的判断,这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祝高阳看着他道。
    “祝高阳,”裴液木声道,“我怀疑你没了我,其实根本就不会任何计谋。”
    “此伯乐之遇千里马也。”
    裴液轻叹一声,也没有旁的意见,把刚刚穿上身的衣服脱了递与他,然后从树上取了他那身穿上。
    坐回来打量着祝高阳,从头到脚。
    男子都莫名其妙了:“看什么呢?”
    “我找你那个小包儿。”
    “……我这袜子都没穿,哪儿像是能藏东西的。”
    裴液沉默了下,低头去瞅他肚子。
    祝高阳一屈指敲在他后脑壳上。
    ……
    入夜之前,貂坞已获知东北三坞皆被焚了大船,传出的消息说大火在河里烧了一整天,河面都被煮沸了起来。
    江湖传言固然多有夸大,但一两天内还不至虚传太多,至少祝高阳、裴液二人肯定是真的,焚饵烧船也肯定是真的。
    和前几坞的猝不及防不同,貂坞麾下是有些人心惶惶,祝高阳这个名字自不必说,而传说中那个裴液乃是在圣人之前把剑搁上四皇子脖子的狠人,这种事情做谈资时大家是津津乐道,但要朝自己头上来时就难免令人咽一咽口水了。
    祝高阳性格大家都熟悉,“裴液”却还叫人惴惴不安。
    不过其实也有另一番消息在流传,说昨夜在涝水雁坞船上,蜃城的六位青风使尽皆现身了,众目睽睽之下,其中两人被裴液和祝高阳分别割喉断首,头颅至今还悬挂在雁坞的桅杆上。
    这消息大家不大敢在明地里求证,但也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因为蜃城前所未有的青风令已经向八方传下,要求一切见此二人踪迹者回报坞主,相近大坞共同伏杀阻拦,颇有八水共围此二人之势。
    大家都知道祝高阳是什么人,也知道裴液一定同样不简单,但县官不如现管,蜃城的命令,几十年来敢违抗者都已化为尘埃了。
    这消息传的颇广,第一次连下属帮众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蜃城的存在,所以大家都想这祝裴二人大概是要销声匿迹了,一日连焚三坞已经够震动八水,既然已惊动了蜃城风使,没有道理不暂做躲藏。
    但貂坞帮众们发现自己想错了。
    在天将明亮的时候,乘着第一缕晨光和微风,两道苍鹭一样的身影从水面上纵掠而来,他们真如影子一样,水雾几乎不见扰动,速度偏偏绝快,第一个发现之人惊叫还没从喉咙里截断,其中一人已纵上桅杆。
    “洞庭祝高阳,拜会貂坞的好汉们。”男子形姿落拓挺拔,手里拎着那柄东海“甲”字之剑,他立在最高处垂眸下看,似乎毫不在意这里藏着什么埋伏。
    “赵坞主,连并其他想要拔剑之人,照例出来打一场吧。”男子慵声道,“你们好向蜃城交差,祝某也方便行事。”
    言罢潇洒地转了转手中之剑。
    貂坞寂静,过了很久都没有人搭话。
    桅尖的祝高阳也就只洒然随意地立着,三息、五息、十息……全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
    “……”
    裴液俏立在桅尖,绷着脸,感觉拂面的风有些孤独。
    他没有背下一句台词。
    这三句话,几个范儿,他在易容完毕的岸边演练了二十多个来回,直到自信自己就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随时能把颜非卿杨真冰之流的晚辈剑者一提溜拎在手里。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貂坞坞主敢无视自己。
    龙君洞庭的脸面何在啊?
    他动了动身子,开始自我发挥:“你们……坞主没在吗?”
    还是无人言语。
    好在下面的裴液讲话了,仰头抱拳道:“祝哥啊,俺看不用跟他们废这鸟话了,一把火全烧了干净!”
    裴液震惊地低头瞪他。
    但下一刻一切都有所解释了。
    正如祝高阳——真的那个——神机妙算,这一行一定会遭遇四位风使。
    只是他们既没有拦在他们前来的路上,也没有选择他们焚去大船之后。
    一截犀利的、锋冷的剑光从尚带灰蒙的天色中刺出,一瞬间好像一切声音消去了,它直逼裴液的咽喉。
    谒阙!谒阙!
    这不是真正的“蜃刺”,但是类似的技巧,裴液被那双沉黄的瞳子盯住,整具身体几乎僵成了一块冰。
    但没有关系,他早已开放鹑首,手也已在剑边,这时候他只需要做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握住剑柄。
    他握住了,于是一瞬间如丝如云的剑气从鞘中汹涌而出,如同一条出洞的怒蛟。在这一瞬间裴液同时看见第二双盯住自己的黄瞳,以及山岳一般呼啸而来的大枪,那是第二名谒阙,两人同在他六尺之内。
    但没有关系了,这两道能将他性命抹去十回的攻势全都同时被磅礴的剑气逼退,就如风扫落叶。
    祝高阳谈及此计时得意而自信,显然受到在薪苍山里成功经验的鼓舞:“我想他们是三名谒阙,一名抟身,其中应当还有一位鹤榜。如果他们对我们出手,一定是令抟身去拖住‘裴液’,而令三名谒阙来围杀‘祝高阳’。”
    “所以我给你三剑。”祝高阳把三枚小剑符贴在自己佩剑上,交给裴液,“不必担心,这三剑用完之前,我一定瞬杀那名抟身。”
    “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先跟我说这是防御符,后来又真诚揭晓说是传送符。”裴液道,“连环骗。”
    祝高阳装没听见,继续认真道:“以及,最重要的,你用这三剑时一定要潇洒自信,神态上不可令他们看出破绽——你知道的,我由来是临危不惧。”
    裴液此时淡淡瞧了瞧被逼退的敌人,对方已从空中显出身形,压迫感令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晓自己还有两剑,但这根本不重要了,因为面前根本不是三人,而是两人。
    渭水、沣水、潏水、滈水,四位风使,祝高阳说前三位都在谒阙之列,尤以持枪之渭水使最强,沣水使贺长歌接触甚多,是位使剑的老谒阙。
    此时自己身前大概就是这两位。
    而不知是“裴液”的名号实在令他们看重,还是对诡计已有所察觉,他们将潏、滈二使全分配了过去,选择了这一最稳妥的方式。
    显然,如果没有太过悬殊的强弱之别,那两人的颠倒设计就失去了意义。
    对祝高阳皮下的裴液来说,面前是三个谒阙还是两个谒阙没有任何区别,反正他都只能应对屈指可数的几招;而对裴液皮下的祝高阳而言,这消息就大大地坏了。
    他不是战胜不了一位玄三并一位玄二的联手——即便几个月来受伤消耗不计其数也是一样。问题是他失去了瞬杀对方的可能。
    就算他用十招解决战斗,另一边的裴液也撑不了十招。
    一瞬间裴液心思电转,他拧头下视,只见船下之“裴液”正飞奔逃窜,他一抬手,千万朵焰拦向身后,一边高呼道:“祝哥,快快救俺!”
    两双眼眸对视一霎。
    两边令心肺止跳的压迫再次逼来,裴液仿佛受这声求救的召唤,拔剑一指,冷眸一逼,向着持剑之沣水使展现出极烈的侵略性与杀意。
    这一剑他不再环绕周身,而是全然不管渭水使,朝着沣水使倾泻而去。
    那是一副不退就决死的架势。
    沣水使第一时间是谨慎地避其锋芒,但下一刻他敏锐地觉出了面前“祝高阳”的动向——男子表面还是冷眸烈剑朝自己而来,身体却已向另一边的战场倾斜。
    这样的转向不在意料之外,只是它在谒阙眼中,显得太粗糙和缓慢了。
    只这一丝疑处,已令沣水使停下后退的身形,他向前,选择接触了这一剑。于是一霎就窥破了“祝高阳”硬撑的皮囊。
    从威势来说它货真价实,但这样不是出于真正剑者之手的单纯玄气爆发,用于自保尚可,用于进攻,是连真正玄门的皮毛都摸不到。
    而裴液已一掠向下而去。
    他直逼追逐“裴液”的那名抟身,手里攥着气势磅礴的最后一剑,谁也不必怀疑那一剑的威势,他清喝道:“受死!!”
    而逃窜的“裴液”同时转身,挺剑来做辅助。
    滈水风使心头一凛,猛地回头去直面以上凌下的“祝高阳”,这一刻他确实感知到了死亡的临近,但下一瞬间局势就已经清晰了,沣水使已窥破了两人的机变,沉喝道:“此二人交换了形容!”
    滈水使已被江湖遗忘了面目,但他确实是江湖中厮杀出来的,肉搏之中机变第一,这一刻他全然理解了对方两人的思路——知晓了他们一开始的设计、设计的受阻、此时的变招。
    上面那个威势赫赫冲下来的其实是幌子,下面这个不声不响的才是真正的祝高阳。
    滈水使没有太多表情,生平比这复杂的战局他处理过无数次,“幌子”身后,两位谒阙正俯身追下,身旁的潏水使则已掩护自己,强攻杀向面前的“裴液”。
    他在一瞬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飘然向后,去迎飞身而下的“祝高阳”。
    他知道自己是最薄弱的一环,但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四对二是一种宰治,三对二就仅仅是优势了。
    所以他把背后交给同伴,径自迎上这位“祝高阳”。裴液,脉境,剑道奇才,一瞬间他会和他有一剑单对单的间隙,但接下来就是三位风使对他的处决。
    滈水使没有任何轻敌,他选择了脉境最绝望的应对,浩荡的真玄为所有的要害铸就了坚墙。
    就在这一剑之间。
    两人交错而过,裴液的剑触上了他的剑。
    滈水使瞳孔骤缩……三尺之内,他直面了真正的【雪匣藏剑】。
    “说了要你受死,还乖乖前来吗。”裴液在他耳边轻轻一笑。
    滈水使在这一刻注意到他并没有操控自己的剑,那剑仿佛受到虚空中的另一种掌控……就像被丝线牵住一样。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头身已经分离开了。
    一道啸烈的、笔直的、光明的光柱绽放在裴液手里,他从未掌控过这样惊人强大的力量——《淬龙经》·【射斗龙光】!
    裴液转身倾倒,伸手,下方掠来的祝高阳手持【玉虎】,一手握住了少年的手,将他一拉护在身后。
    长剑一横,像是风雨不绝的江面上横起一道千丈铁锁。一枪、一剑,两位谒阙浩荡地威势斩下,俱在此剑面前断绝。
    四方溢散的狂暴真玄将裴液的襟发吹得猎猎作响,祝高阳高声笑道:“且走!”
    他一扯裴液,身形如鹤冲天,从三位谒阙的夹攻中一掠而出。
    他没有使用“浮尘无拘”,大概那实在消耗太大,或者他现在已消耗太大。
    裴液攀着他肩颈,喊道:“你为什么把我演成个傻子!”
    祝高阳笑:“你怎地如此说自己。”
    “分明是你根本不揣摩我的角色。”裴液道,“我出风头时可不是这样的。”
    “你莫急,我揣摩了,有一句台词还没说呢。”
    “你说。”
    祝高阳一笑,他身形已在百丈之外,三位谒阙磅礴的杀意还没有失去锁定,但清朗的声音还是传遍了貂坞:“且,尽传八百里江湖:所谓四十年蜃城、八水风使,今日裴某一一枭首!”
    这台词抑扬顿挫,裴液既满意且钦服,附耳道:“祝哥,你这脱口就来的本事,日后得教教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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