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命运之眼
第309章 命运之眼“命运不是命题,它是一颗转动的子弹。
它不会问你是否准备好,
它只在你闭眼的一瞬,
决定——
哪颗子弹是真的。”
——《瞭望者笔记·雷克斯残页》
雾,是从城市褪下来的皮。
它像一种隐秘的退壳,在未至的清晨中慢慢剥离,沿着王都边缘流淌下来,悄无声息地浸透废墟、墙缝与血迹未干的缄默。
此刻,一座早被遗弃的旧庄园沉陷在雾色的褐影中,残瓦与枯枝如潮水般堆迭在院墙内外,
腐朽的藤蔓攀上石雕屋檐,褐红色铁锈自断裂的栏杆垂落下来,一点一滴,如鲸骨上的旧血,悄然渗入潮湿泥土。
一辆老旧马车停在外墙前,车身沉默,车夫面无表情,唯有马匹呼吸微喘,在雾气中喷出阵阵水汽。
司命倚在车身侧,一身灰蓝风衣在雾中轻摆,指间翻着一本薄薄的诗集,封面纸张边角微卷,泛黄微破。
他神情专注,目光在纸页间游移,手指却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马车门板,节奏轻缓,像是在等待一位迟到的演员入场。
车厢内,塞莉安懒洋洋地陷在软垫里,双腿交迭,裙角拖着墨红色的羽缎。
她手中把玩一枚银质酒封,指尖灵巧地转动着它,如玩弄一枚心脏大小的玩具。
红酒未开,但她眼中已经有几分不耐烦的躁意。
“他再不来,我就喝血。”
司命没有抬头,只淡淡开口:“你已经喝了。”
“那是开胃。”她吐字利落,带着挑衅意味的慵懒。
这时,风声骤变。
不是转强,而是突然静了——静得诡异。
雾气在正前方裂出一道细细的纹理,如一道在梦中割开的结界。
那雾中走出一道黑影,脚步声极轻,却精准地踩在每一块破砖之上。
他的身形高瘦,身披一件斜扣式旧海军风衣,风衣背后残留着海盐风干的暗斑,
肩头斜挂着一把黑金折枪,枪身包裹着黑帆布,仿佛旧时代的记忆从武器中流淌出来。
他戴着低檐军帽,面容半藏在雾与阴影中,但右眼处的单镜片在薄雾中透出幽冷蓝光,
像一颗尚未彻底冷却的深海瞳孔。
他走到马前,低头看了眼马蹄下的石板,目光一顿,唇角冷冷翘起,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嘲讽与熟悉的狠意:
“雾有点稠,是不是你最近撒的谎太多,司命?”
司命抬头合上书,动作缓慢而从容,语气不见惊讶,只带着一如既往的精确平静:
“好久不见,雷克斯。”
塞莉安也坐直了些,挑眉打量着来人两秒,嘴角扬起一抹锐利的冷笑,像刀尖轻点水面:
“你看起来像是刚从鲸墓里游了一圈,还顺手带了点海腐味回来。”
雷克斯摘下灰帽,眼神冷静却带着戏谑,朝她略略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动作夸张而讥讽:
“女士早,您今天看起来像刚把一位审判官的心脏放进壶里泡茶。”
塞莉安冷哼:“至少比你这身海军遗物体面。”
雷克斯回敬得毫不迟疑,语气如同风刃拂面:
“海水洗过的东西,才配跟命运打招呼。”
司命轻轻一笑,轻声说了句:“上车吧,雾散之前,我们还有一场表演要完成。”
雷克斯点头,收起折枪,将枪背搭在膝上登车而入,落座时动作利落干净,像一枚落入旧局的棋子。
他透过车窗望了一眼雾气漫涌的庄园外围,眼神一动不动。
“你找我,是想让我杀人?”
“杀人容易。”司命轻声回应,语气低沉、如潮水涌向心脏,“我要你——为我活一次。”
“活成一个谜题的答案。”
“走进一座剧场,演一场他们渴望相信的奇迹。”
雷克斯眉梢微挑,像捕猎者察觉风向的变化:
“游戏规则?”
司命答道,字字铿锵:
“十三人,一颗子弹,十二个目标,一圈转轮。”
“你下注你能活,而我——”
他转头看着雷克斯,眼神在夜色中闪出一丝几近妖冶的微光:
“我下注你能让他们‘相信你活’。”
雷克斯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像是深夜里一柄刀敲击骨盏,
笑意里带着命运瞭望者特有的悲凉与讽意,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生命线的拐角处写好。
他戴上墨镜,风衣扣紧,声音低而清晰:
“我只需要知道——哪颗子弹,是为我准备的。”
“剩下的事,就交给‘她’。”
他缓缓抬手,按在自己的右眼之上。
那只海蓝色的琉璃镜片在雾光中泛起一抹幽冷的光晕,像深海鲸瞳缓缓睁开。
司命靠在车壁,闭上眼,像是在倾听城市最深处那道未曾断裂的低语:
“他们不会信我们说出的话。”
他顿了顿,嘴角微挑:
“那就——让他们信,我们演出来的样子。”
雾中马车缓缓驶入王都南区最寂静的区域——“死律街”。
那是地图上只存在于灰色图层中的地名,是一段被法案遗忘的廊道。此刻,雾如旧皮般从城市上剥落,像鲸墓蜕骨。
马车停稳。
十三人已围成一圈,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枪已上膛,子弹转轮,一颗真实,其余空壳。
剧场已布好,仅待主角登台。
时间是午后二时,罕见的晴日,雾都上空无云,阳光如金箔洒落。
但这光,无法触及他们所在之处。
地点是死律街第六层地下。
一座被废弃教堂改造的赌场空间——渊剧场。
这里没有窗,没有风,墙壁隔绝了一切时间的进程。
哪怕是王都最明媚的一日,死律街之下,依然暗得如同鲸腹。
整个场馆像某种巨大深海生物的内腔,连空气都仿佛被海压碾碎。
墙面残留着命纹图样,被反复涂黑,纹线歪斜得像干涸的血脉。
曾供奉门后神祇的圆顶早已坍塌,只余裸露的拱骨结构悬在穹顶,如剥皮鲸骨,被命运剧场回收再利用。
贵族的狂欢,不需要光明。他们只需要舞台,还有可以燃烧的“角色”。
“下注截止。”
“编号十三位,入座。”
“剧目开启。”
冰冷的宣告声从剧场高台落下,由一名身披银羽礼服、佩戴黑金面具的女司仪发出。
她的声音仿佛由旧时代的机关钟所发,节拍精准,毫无情绪,似乎整场生死都只是程序运行。
雷克斯缓缓走至第十三把椅子前。
他仍穿着那件褪色的旧海军风衣,胸口别着一枚斑锈的军章,衣领处染着海盐风干的灰白。
他脱下帽子,低头致意,动作稳重,近乎仪式。
他环视四周。
一圈十三人,围坐而成命运闭环。每人手中持一把左轮,枪口指向右侧之人的太阳穴。
没有护目,没有耳罩,只有命运与金属咬合的瞬间。
头顶鲸骨吊灯灯火忽明忽灭,如同某种古老生物在深渊中呼吸。
看台之上,贵族们早已笑语盈盈。红酒在水晶杯中旋转,颜色深红如血。
女人们佩戴绶饰,男人们披挂徽章,仿佛一场上流社会的高雅哑剧正拉开帷幕。
一位穿蓝羽裙的男爵夫人半躺在扶手边,指尖点着下注单,眼神懒洋洋:
“十三号,那眼神不错……赌他疯了。但疯子,才往往活得久。”
一旁的老贵族低咳一声,含笑接道:
“十三号是诅咒位,历次演出——谁坐谁死。”
另一人轻声道:
“那才是最精彩的一幕。”
雷克斯面无表情地坐下,手稳稳握住枪柄。
子弹已装,转轮已混。
他缓缓抬眼,看向高台边缘站着的那人——司命。
司命今日着礼服,黑金镶边,面带微笑,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审阅一场无关生死的排练。
他的眼神穿透灯光与雾气,与雷克斯交汇。
四目交错。
司命微微颔首。
“黑幕降下。”
女司仪宣告最后一句。
灯光熄灭——整座剧场瞬间坠入死寂。
一片黑暗中,雷克斯右手拇指轻轻按住米拉的海妖之眼,秘诡瞬时启动。
他燃烧了三颗理智星,精神力如同洪水逆灌而入,镜片中的世界开始扭曲。
他的右眼镜片,那海妖之瞳,在黑暗中泛起蓝白色波光,宛如深海鳞片的涌动。
他“看见了”——未来五秒。
他看见十三人中,第三号将在第一秒扣动扳机,枪走火;
五号手指在第二秒抽搐,子弹偏离弹道,误伤右侧目标;
七号将在第三秒扣响空弹;
而九号的子弹将射穿十号耳道,反弹击中自己的头骨。
而他的左侧,十一号将误击而中——自己若不闪避,便是颅内贯穿。
雷克斯在毫厘之间,轻轻一歪头。
子弹贴着他的耳廓飞掠而过,带起一阵灼烧空气的音爆。
整场静默中,只有他完成了这一毫米的位移。
下一秒,枪响如暴雨骤发,左轮连环引爆,火舌照亮彼此的面孔,血迹喷洒如同命运在掷骰。
然后——沉寂。
灯光亮起。
场中十一人倒地,死相各异,或定格于惊恐,或尚带微笑。
仅有两人尚在。
一个,是站着晕厥过去的金发男孩。
另一个,是雷克斯。
他站得笔直,手中枪口依旧对准男孩的太阳穴——精准、稳定。
贵族席沉默三秒。
然后,第一个掌声响起,来自蓝羽裙男爵夫人:
“我的眼光,一如既往。”
看台顿时爆发出笑声与掌声,如沸水泼入冷场。
红酒再次被倒入杯中,笑语如潮,仿佛刚刚目睹的是一场精致残酷的高级哑剧。
雷克斯缓缓收回枪,将之轻放回座椅边,站起身,对女司仪略微欠身,低声道:
“我预感…死亡如影相随。”
他说完,转身下场,动作安静、克制,像一位刚完成谢幕的古典舞者。
而在看台后方的走廊尽头,男爵夫人已在等他。
她递来一杯血红色香槟,目光打量中带着惯常的高贵与一丝打趣:
“你是疯子,还是预言家?”
雷克斯接过杯,低头一笑:
“我只是……听见了子弹在唱歌。”
两人并肩站在幽光中,短短十分钟内,他没说“鲸墓”,也未提“梅黛丝”。
他只讲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艘没有名字的船。
一位皇女站在船首,背后是一座由编号者尸体组成的跪拜梯阵。
“她献祭的不是血,是编号。”
“她要的不是臣服,是结构。”
“鲸骨,是她的王冠。”
“你信不信,由你。”
他说完,饮尽杯中酒,微鞠一躬,转身潇洒离去。
没有人追问他是谁。
贵族们只记住了,那一夜,十三号坐在黑暗里——笑了。
而其他人,都死了。
走出渊剧场时,司命正站在街角。
雾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一场还未散尽的帷幕。
他没有带伞,灰蓝风衣轻轻扬起,如旧纸页翻卷。
雷克斯重新戴上礼帽,面无表情地抬手,像是向某种不可见的命运招呼。
两人并肩走入雾中,脚步不疾不徐,仿佛早就排练好。
司命微微偏头,唇角含笑:“顺利?”
雷克斯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方才残余的火药与疲惫:
“他们不信我说的真话,但他们信我说的疯话。”
司命点头,眼神沉定,语气如剧场背后的提词者:
“很好。疯话,就是今天的预言。”
他们并肩而行,走入雾色愈浓的街道。
高楼投下的剪影像锁链,城市安静得像等待哑钟鸣响。
他们以为是净化,结果却发现——自己就是被净化的那一批。
鲸墓净化令执行至第五日,王都贵族圈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而无法忽视的变化。
表面上,街道恢复平静,留言墙被粉刷成圣母图腾,编号诗不再在街角回响。
茶会照旧举行,马车依然准点驶入中环剧院。
但那些曾参与过沉眠者交易,或长期接收“深眠级奴仆”的贵族家族,却开始集体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因为教会,开始查账了。
不是公开聆讯式的清洗,而是一种极安静、极锋利的“信仰刀术”。
门镜密探出现在了贵族宅邸的记录间,哺育堂的行政神职者悄然向帝都档案所申请了数十份“军属亡者清册”,
甚至某些贵族曾暗中递交的“编号清洗函”也遭到封存冻结。
他们察觉到了什么,却无法言明。
于是,小范围聚会悄然增多。
起初,这些只是老贵族间的私语:“梅黛丝殿下的举措太激进了”
“我们可都是奥利昂殿下支持的忠臣。”
但很快,话题开始变得异常。
“你知道吗?她拒绝给第六议席的伯爵家豁免。”
“可他们,不过是养了三具沉眠者……她是搞错了对象,还是,故意挑的?”
第五日晚,一场如常的贵族晚宴上,有人举杯轻声一言:
“殿下查得如此彻底,莫非她是想将沉眠者全数收归教会,作为‘星灾献礼’的准备材料?”
一时间无人回话。
反而有人放下酒杯,语气低沉:
“听说她最近闭关祷言,在准备一种‘剧场化神性降临仪式’。”
另一人低声接道:“她若真要升入‘星灾座’,她就需要——极纯编号素材。”
酒杯的碰撞声悄然停滞。
有匿名信开始流传,一张未署名的传单以诡异的速度,在贵族私宅中迅速传开:
“若鲸墓编号即是祭品,
那她是谁的圣母?”
这张传单没有登报,没有投递记录,也无人声称书写,却仿佛自己长出触须,在贵族的记忆里穿行。
教会试图压制,但阻力重重。贵族们开始拒绝上交“编号清单”,更有甚者悄然焚毁了与“供养编号者”相关的记录。
而奥利昂亲自派遣的数位贵族议员,也于同日晚联名私信皇帝:
“梅黛丝殿下是否已借教会之名,行个人神权升阶之实?”
白绸尚未落地,鲸骨却已入人心。
鲸墓从一个平民的梦,变成了贵族的梦魇。
而这梦,开始被称作“无法拒绝的可能性”。
雾中,有一封新酒会邀请函悄然传出。
那是第十三轮的下一场赌局,主位被标空,只留下一行字:
“供梅黛丝殿下升座。”
鲸墓的剧场尚未谢幕。
但观众,已经开始猜测——谁在表演,谁想成神。
夜色悄然降临,雾都悄然沉落。
晨星庄园的书房内,炉火低燃,吐着青蓝色的火舌。
墙上的编号图谱在风中颤抖,仿佛整面墙都变成了呼吸的皮肤。
墙上贴满剪报、信件、匿名诗页、私密传言摘录,一页页宛如剧场排演的幕单,等待下一幕上演。
雷克斯倚在窗前,手中转着一枚没有打响的子弹,银壳反着火光。他的声音低而清晰:
“贵族的神经被挑开了。”
“他们开始试探彼此,怀疑身边那一位是不是皇长女布下的‘预留祭品’。”
“鲸墓不是一个真相,它是一把刀——用来撕开他们幻觉里、以为稳固的权力结构。”
司命没有回应,他仍在火光中翻书。
那本薄薄的典籍,封皮漆黑如夜,烫金封面的《谎言编织者·星灾幻象》在他指间缓缓翻页,
如同某种热度仍未散尽的血咒正在醒来。
雷克斯转头看他,眼神犀利:
“那平民呢?”
“贵族会疑神疑鬼,会互相标记编号,会把信仰当刀互刺。”
“可平民呢?他们信鲸墓,唱编号,可他们不知道要去哪。”
“他们的信仰塌了,你准备让他们——走到哪一步?”
司命这才抬头。
他笑了,那笑不带嘲弄,却带着一股来自剧场幕后监督者的安然——像在等待一层幕布,缓缓升起前的宁静。
“他们不需要方向。”
“他们只需要——一根引线。”
他将书合上,动作轻柔,书页落下的声音却仿佛一块钟石砸入剧场核心。
“巴洛克,已经在他们中间。”
雷克斯眼神骤然一震。
“我们的水兵?”
司命轻轻一笑,眼中闪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狂战士,是最适合点燃世界的人。”
“他会替我,亲手点燃这座城市的火药桶。”
“等到那一声炸响,不管他们信不信鲸墓——他们都必须跑。”
雷克斯把子弹轻巧地塞回腰带匣,点头如刀:
“很好,那我就守在高处,等他们奔逃时……看清谁是第一个摔倒的。”
两人目光交汇,短短数秒,却仿佛命运本身在彼此凝视。
屋外,晨星报社的钟声已然改换了节律。
第六日——将临。
鲸墓不再是传言。
它,将成为理由。
“不是谣言点燃城市,
而是他们早已厌倦安静。
所以,当疯子举火时,
城市本身,就是柴堆。”
——《回声留言 no.679·巴洛克前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