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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鲸墓之梦

    第307章 鲸墓之梦
    “他们说那只是梦。
    可她从梦里醒来时,
    手上沾着的不是水,是血与海。”
    ——《鲸墓回声·匿名信 no.113》
    ——
    夜深了。
    雾像是一层悄无声息却沉重无比的城市被褥,将街道、屋檐、雕像与每一盏未熄的灯光都盖得严严实实。
    天幕死沉,没有风,没有星,连月光都像被什么抽离了似的。
    唯有那条沿着教会南侧蜿蜒而行的小巷,还像一根尚未剪断的脐带,从某个幽暗而隐秘的腹地延伸出来,黏腻而诡异。
    她就是从那条巷子里跑出来的。
    脚底粘着血,指缝间满是碎石灰泥的脏污。
    她的裙摆上还沾着未干的药液,那东西带着刺鼻的药草腥味,如同腐败的羊水蒸腾在空气中。
    她的步伐踉跄,但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瞳孔放大,布满血丝,像一头被猎犬追赶的兽崽——她不敢回头。
    她叫芙罗拉。
    十四岁,来自城南最贫穷的街区。
    三年前,她被送入那栋灰色尖顶建筑——“神圣育婴堂”,她记得入门的那一日,门口石柱上的神像正滴着雨水,仿佛在哭泣。
    从那天起,她的名字变成了编号。
    672a。
    一个干冷、没有情感的数字,被刻在册页上,也刻进了她的命运里。
    她被告知:“你是被门选中的孩子。”
    但没有人告诉她,被“选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直到昨夜,她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孤身站在一条由巨大的鲸骨拼接而成的走廊上,骨质泛着潮湿光泽,隐隐有盐的味道。
    走廊的两侧不是墙,而是封闭的肉壁,在灯光映照下隐约能看见嵌入其中的巨大心脏样鼓包,
    那些“器官”在缓慢搏动,仿佛某种沉眠的活物正在呼吸。
    那一刻,空气变得浓稠,她听见一首歌,从肉墙深处传来。
    不是旋律,只是低低的重复:
    “编号672a,登船……编号672a,登船……”
    她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方那扇门。
    那门仿佛是由鲸脂凝成的半透明结构,散发出诡异的莹白色。
    她刚靠近,一道巨大的瞳孔就从门后缓缓浮现,贴近门面,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眼睛没有睫毛,瞳孔是深渊似的黑,眼白渗着丝丝血痕,像是被千年的低压压迫到濒临爆裂。
    它不说话。
    它只是——看着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胸腔深处、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嗓子:
    “我还在……我没死。”
    下一秒,她从梦中惊醒。
    双手猛地抓住被褥,冷汗浸透发梢,嘴里全是咸味——她指甲缝里是湿润的盐渍,像是她刚刚从海底爬上来。
    而最让她惊恐的是,她的手背上,那道从未有过的、带有烧灼痕迹的编号印记——清晰无比。
    672a。
    她的编号,已经不只是“哺育堂的身份”。
    它像是一道标记,一个烙印,宣告着她已然“归属”某物。
    此刻,她正蜷缩在一间地下茶馆后厅的储物间里,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旧斗篷。
    墙壁斑驳,地板潮湿,一旁堆着破茶箱和碎纸堆,空气中飘着火柴与尘灰的焦味。
    墙上贴着几张被撕毁又重新拼贴起来的晨星时报残页,墨迹模糊,边角卷翘。
    她手指颤抖,从地上捡起其中一张剪报,凑近烛火——标题瞬间跳进她眼中:
    《鲸墓不是船,是门。》
    她瞳孔猛然收缩,唇角颤动,喉咙里涌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像是心脏在破碎时漏出的一缕气息。
    “…我梦见……门了。”
    角落里,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放下了茶盏。
    那是茶馆的主人,一位年迈佝偻的老人,据说曾是图书馆的抄写工,年轻时在教会负责誊写神谕副本。
    但某日忽然疯了,从教会辞职,自此隐居破塔街。
    他现在笑了,嘴角抽动,牙齿残缺。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港口刮来的夜风,又像某种早已枯死却仍在喘息的潮声:
    “孩子……你不是疯了。”
    “你是——醒了。”
    他不紧不慢地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块油渍斑斑的旧手帕,小心地将她的手指擦净,那动作像是在给某种圣物去血。
    他望着她泛红发光的编号手背,又抬手指了指墙角那只锈迹斑斑的留言箱:
    “写下来吧。”
    “你梦见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目光在火光与梦影间动摇,然后颤抖着捡起一支笔,低头在纸上写下:
    “编号672a。
    我梦见自己是船的一部分。
    我的骨头在门里响,我的血沿着甲板流。
    我听见鲸眼看着我,它说:‘你还没沉够。’”
    她写完时,手背上的编号烙痕忽然微微泛起红光,像是一滴热血在皮肤下游走,
    梦的余波似乎还未停止,仍在她的血脉中回响。
    这张纸条,明日将被投入晨星时报的“鲸墓回声”匿名留言栏中,混入那数百张无法追踪来源的梦境碎片之中。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但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会产生一种令人战栗的错觉:
    他们,好像曾经,梦见过一样的东西。
    城市开始低语了。
    编号者的声音,从梦中醒来,从门后归来,从教会背后的暗影中,从巨鲸之眼的凝视下,
    一寸寸、一点点,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像雾,像咒,像旧日的神在哭。
    夜已深沉。
    律令之厅中,昏光如久病未醒的眼,凝滞而不动。
    鲸白石砌成的墙壁泛着乳白光泽,仿佛是海底古尸的骨骼,被洗净、封存,再供奉于神明脚下。
    穹顶之上悬挂着三十二条洁白绸缎,自高高的梁间垂落,像一根根尚未剪断的脐带,
    在无风的空气中缓缓漂浮,如沉睡母体中悬浮的羊水丝带,洁净得近乎诡异。
    这是繁育圣母教会最神秘的密会圣所——“弥恩塔”。
    唯有五位以上高阶成员同时到场时,此地才会开启。
    而今日,厅中人影虽多,却只有一人开口。
    她站在圣坛前。
    银白织就的圣母礼袍披在她身上,衣角流转着微弱的神光。
    金色长发被细致编成三重神冠辫,宛如王冕悬于头顶;
    额前垂下的白绸面纱遮住面容,却无法遮掩她所代表的权力与血统。
    她没有佩戴王室徽章。
    她也无需佩戴。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认得她的身影。
    皇长女,梅瑞黛丝·特瑞安。
    特瑞安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现任繁育圣母教团主教座堂之“圣血之主”。
    她是贵族保守派的意志,是“血统净化”理论的化身,是教会与王权之间那座最冷的桥。
    但在密语者的祷文中,她还有另一个隐秘的称号:
    “母神的圣裔。”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清晰,仿佛从海底缓缓升起的潮声,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却锋利如针:
    “鲸墓。”
    “一个海盗的船,一个城市的妄念,一群低贱者幻想复仇的毒疮。”
    “我忍了两天。”
    她顿了顿,睫毛在白绸之后微不可察地抬动,语调却丝毫不变:
    “现在,是时候净化了。”
    她身后,一身红袍的监督使黛芙琳躬身上前,语气恭敬到近乎无声:
    “‘鲸墓净化令’已起草完毕,今日午后可由教会口令塔正式宣布。”
    “我们建议从封锁匿名剪报,清理街头编号者低语墙,镇压游行诗会入手。”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一分,像是小心地推开一扇门:
    “同时……是否要启动对《晨星时报》的再次压制?”
    梅瑞黛丝眼神未变,声音依旧:
    “那张纸,早已死过一次。”
    “我更关心的,是让散布它的——嘴巴,闭上。”
    她说话的方式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那般温柔,那般平稳,但每一个音节里都藏着一柄薄刃,锋利无声。
    她转身,走向高坛边的半月形圣池,指尖缓缓探入水面。
    银光荡漾,水面浮现出一片模糊影像——一张剪报,标题被雾气遮蔽不清,唯有“672a”三个字在墨迹中格外鲜红,仿佛血在字中燃烧。
    “内堂失控者。”她轻声念道,声音温柔得几乎像在诵经。
    “编号672a,逃脱者?”
    黛芙琳立刻接话:“已展开调查,但……她似乎不愿与我们敌对。”
    梅瑞黛丝轻轻抬眼,白绸之后的目光透出一丝极其隐微的厌色:
    “她梦见鲸墓了。”
    那短短一句话,仿佛把“梦”这个词碾碎成齑粉,连同信仰一起碾在地上。
    “我们教会管理梦,是为了守住‘门之后’的神性边界。”
    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在这平稳之下,有一丝被勒紧的愠怒开始显露:
    “不是让她们写诗。”
    “做梦。”
    “幻想自己被选中。”
    红绸在她手中被缓缓绷紧,那是一种仪式性的动作,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勒杀。
    她缓缓收回手指,轻抚裙袍,继续道:
    “明日之内,鲸墓编号现象必须停止。”
    “鲸墓不是神。”
    “也不是门。”
    她的语气在此刻变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丝绸裹住的刀锋,缓缓割入耳中:
    “它只是一个不干净的——幻想。”
    “而幻想,必须被净化。”
    她没有动怒,也没有大声。
    她不需要。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婴儿祷词般温柔,却是那种带血的安抚。
    她从不举剑——她直接命令空气凝结成绞索。
    这,正是她的统治方式。
    就在这时,一名白绸助祭低头快步走来,奉上一封来自王宫的加密情报函。
    梅瑞黛丝展开信页,目光在短短数行间掠过,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声音却冷了半分:
    “奥利昂那边……居然建议我们‘缓一步’,避免激化民情。”
    她轻轻一笑,声音如泉水滴入冷石,清澈却彻骨:
    “我的好弟弟,怕的是雾太浓,看不见王座。”
    “而我——”
    她抬起头来,眼神仿佛穿透鲸骨铸就的圣厅,越过教会塔楼,看向遥远王都深处,那些正在低声唱诗的街巷。
    “怕的是雾里浮出一艘鲸船,把他写的剧本,一页页撕碎。”
    她缓步而回,圣袍曳地,白绸猎猎,脚步如仪仗般缓慢。
    她停下,眼神锋锐地落在空气中那张编号剪报的残影上,缓缓道:
    “我会让他们闭嘴的。”
    “就像我关上了母亲的嘴。”
    “关上了圣堂的门。”
    她一挥手。
    鲸墓净化令,正式启动。
    鲸墓净化令发布的那天早上,街上忽然安静了。
    不是暴风雨前的那种低压窒息,也不是事发之后的惶惶无声,
    而是——那种每一个人都在倾听“别人是否在倾听”的静。
    仿佛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一口预料中的铁锈味,或是一声突兀又不可挽回的枪响。
    楼道、轨道、风道、下水道,所有与“流通”有关的空间都显得格外迟缓,
    就连鸽子在教堂屋檐边扇动翅膀时发出的响声,都仿佛放大了数倍,击打在寂静之上。
    政令贴得极快,像是已经写好、只是等着某个“节点”触发。
    公告不过寥寥不足五百字,口吻冷硬如铁:
    “即日起,全面取缔涉及‘鲸墓’、‘编号灵体’、‘沉眠者梦境’等妄想性传播内容,违者视作引发民扰的非法传信者,交由裁定厅处置。”
    它就像是一道水泥浇筑的命令墙,把某些字眼从空气里抽离,试图将梦境与真实的通道彻底封死。
    但比政令更快传播的,是它试图封锁的东西本身。
    传言如裂纹在街头浮现:
    “他们怕了。”
    “净化令就是认输的姿态。”
    “教会想堵住鲸墓的嘴……可鲸墓没有嘴,它只有——眼。”
    正午过后三个钟时辰,第一道政令被张贴在主广场的裁定塔下。人群没有靠近,却没有散开。
    目光冷静、克制,但沉甸甸地压在那张法令纸上。
    然后,有人第一个上前了。
    炭笔,黑灰,字迹凌乱却强硬地刻在政令下方空白的位置,像在一块墓碑上刻下墓志铭:
    “鲸眼不闭,编号不灭。”
    “编号者正在醒来。”
    那些字如伤口之中的火种,无法被纸张本身承载。
    它们像是某种咒语,唤醒了潜伏在城市缝隙中的回音。
    不久之后,“编号者”的声音,在雾都第一次现身。
    他们没有统一的衣着,没有武装,也没有组织形态。
    他们只是,戴着布条。
    布条上写着他们各自的编号。
    有的字迹歪斜,有的刻意美观,有的还残留着血渍——
    但他们站在那里,毫无动静地、各自占据街角、巷口、车站的候车亭、下水道的出口,像一道道人形标记,把这座城的隐秘结构,一寸寸从梦中转译成现实。
    他们不喊口号,不组织游行,不鼓动群众。
    他们只低声唱着一首童谣。
    没人知道那首童谣是何时出现的,像是从梦中自然生长出来的音律,
    旋律仿佛永远低一个音,轻一个字,沉入人耳后挥之不去:
    “鲸眼照过谁,谁都活不回。”
    “鲸骨为你盖被,鲸肉为你煮粥。”
    “你若做梦,请留编号——这样,他们才能找回你。”
    字字句句如潮水缓缓涨起,又在空气中反复回旋。
    有人在窗内听着,泪流满面;有人在纸上抄下,贴在自家门口;
    有人开始在自己手腕上,用炭笔、刺针、烧针,刻下属于他们的编号。
    晨星时报门前,那块老旧的留言板突然爆满。
    原本由司命布置的“投稿信箱”此刻堆得纸满为患,纸片从缝隙中溢出,堆积到地面,风一吹就带起一地狂乱。
    那上面写满了梦,写满了疯语,有人写“我梦见鲸骨正在歌唱”,
    有人写“编号672a与我擦肩而过”,有人画出鲸船的图样,有人附上自己被注视时流泪的眼。
    他们的句子大多杂乱无章,支离破碎,有的只是几行胡言乱语,有的像孩童的涂鸦。
    但在这片混乱中,却有某种近乎一致的“结构感”隐约浮现出来——就像鲸墓本身,在信息之海中开始寻找一种“属于它自己的格式”。
    在印务室,贝纳姆正一张张翻阅那批疯语摘要。
    他的手指在纸张边颤抖,那不是惧怕,而是震动于某种“语言中的神性”。
    “这些不是幻想。”他声音低哑,像是对谁祷告,又像是自语。
    “这些是——结构。”
    “他们在用神话的方式,拼接一个他们能接受的‘世界模型’。”
    司命坐在窗边,阳光微弱地洒在他脸上。他沉默地看完了几十页,每一页都像是一页人体神经网络中的电信号。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天,眼中没有喜悦,只有冷静和笃定:
    “这就是……第三天。”
    他的声音低下去,如一柄笔刀扎入软泥:
    “我不再编故事了。”
    他看向窗外,那些戴编号的孩子、老人、哑巴、歌者、拾荒者、退役者站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仿佛梦中显现的坐标。
    “是他们——在梦里,开始续写神的残稿。”
    与此同时,旧军属区传来了消息——
    一个穿着发白孝服的老妇,在教堂墓地前祷告祭子时,用指尖蘸着灰土,在地上缓缓写下了一串编号。
    字迹颤抖,断断续续,却工整得近乎虔诚。
    那编号是她儿子的编号。
    祭坛前火光跳动,灰烬随着风细细飘散。她双手合十,眼神空洞,仿佛要从灰烬中拼回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灵魂。
    而正当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时,一名巡街教士路过。
    按教规,他本应立即制止,并报告裁定厅。
    可那名教士却只是站住片刻,低头凝视那串灰字,手中权杖缓缓垂落。
    几秒之后,他竟然跪下,闭眼,做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祷告姿势。
    他低声说:
    “我也梦见了编号……是我儿子的。”
    那句低语,像从雾里传来,穿过火光、石砖与制度的缝隙,落入某个未知的神祇耳中。
    教会的反应这一次比以往更快,迅速且冷酷。
    白绸拷问师·希里雅亲自出动,身披封焰长袍,带队进入编号集中传播区域。
    她面无表情,举起火令,命人清除所有涂写编号的墙体、焚毁所有群众留言板,并当场查封了三处地下诗会。
    他们动用了焚符火炽弹,三道“圣焰裁灯”在夜里划破旧城区天幕,宛如流星坠落,照亮一整片失语街区。
    诗会主持者被带走时嘴角还带血,仍不断低声念着编号,像在哼歌,又像是默祷。
    但镇压越重,编号者的语言却越隐秘,也越精准。
    他们开始不再写在墙上,而是藏在衣角、系在钥匙扣、绣进发带内衬、掩入巷口鹅卵石缝隙。
    鲸墓从剪报,化为梦境;从梦境,化为低语;
    再从低语,变成无从查证、却遍地传播的信仰结构。
    深夜,灯光昏黄的报务间里,贝纳姆将一张纸递给司命。
    “这不是留言,”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敬畏,“这是……歌。”
    司命接过那张纸。
    是一页发黄的课堂练习纸,纸角被反复揉搓,已近破损。
    上面是孩子写的笔迹,一笔一划,歪歪斜斜,却写得极其认真。
    纸上还残留着擦泪水的痕迹,干涸成不规则的淡白痕。
    那是一首童谣,内容是:
    “编号1679说,鲸墓是妈妈,
    她会把我放进鲸背上。
    不疼的,不冷的,
    她会唱歌,还会告诉我,
    我的名字,是我写的编号。”
    司命合上纸,缓缓抬头。
    街道尽头,一盏老旧的煤气路灯下,一群孩子正排着队站着,肩并肩,有序地在一段翻新的灰墙上写下自己的编号。
    他们用手指蘸灰,有人用削短的蜡笔,有人甚至是咬开的树枝,蘸着泥水一笔笔地写。
    他们安静得可怕,没有笑声,也没有玩闹。
    他们什么都不懂。
    但他们写得极其虔诚——仿佛那串编号,是他们一生中能写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祷告。
    司命看着那场景,眼中没有动容,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
    “教会的白绸已经出现在王都七条主街。”贝纳姆低声说道,“净化令的封条,甚至贴到了宫廷内卫口的外墙上。”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像压着火:
    “她这不是在净化鲸墓。”
    “她是在宣示自己的教义高于王权。”
    “如果王不回应,下一次——她就会直接在宫廷议事厅里布坛讲道。”
    ……
    与此同时,王都深处,贵族议会正在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午后通气会。
    鲸墓净化令引发的,不仅仅是编号者低语的泛滥,更在皇室内部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皇长女·梅瑞黛丝以繁育圣母教会“圣血之主”的身份,绕过王室舆情司,
    擅自发布全面封锁言论的命令,并调遣白绸拷问师越权干预市政秩序与公共聚集。
    她的举动如同一道箭,射穿了“政教共管”多年构筑的边界结界。
    贵族议员们表面维持着敬意,低头应和,但内心却愈发不安。
    他们开始意识到:鲸墓的蔓延已不止是梦境与传言的事,而是权力结构的重组号角。
    皇幼女·莉赛莉雅在议会边角翻阅法案时,冷冷低声提醒:
    “净化令正在扭曲‘政教共管’的底线。再不出手,她就不止是王女了——她会成为‘雾都的圣母’。”
    她说这话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却像针穿骨——冷、准、直。
    皇次子·艾德尔没说一句话,只是将手中茶杯放回托盘的那一瞬,悄然下达一道军令:收回两支驻防治安队部分权力分配,限制教会队伍进入军管辖区的权限。
    而那位一向温和的皇长子·奥利昂,在黄金书房中听完梅瑞黛丝的动作汇报之后,只是垂下眼帘,沉默片刻,然后淡淡开口:
    “她以为她是我们之上?”
    他声音很轻,却像火星落进火药桶。
    “我要让她看看——真正的命纹,是以火书写的。”
    一场围绕“教会是否越权、鲸墓是否动摇王权话语权”的王室风暴,正在被一页页梦与编号掀开。
    而王都,即将召开一场罕见的“皇室全席会议”。
    六位皇子女,将首次于剧场之外、仪式之外、童话之外,正面碰撞他们的理念、信仰与权力意志。
    鲸墓不再只是梦。
    它开始,在血统的殿堂之中,敲响权力的门。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
    晨星庄园·主楼钟塔顶。
    风从雾中穿过残破的钟楼窗框,吹拂过尚未修复完的铁栏,锈迹斑斑的栏杆在夜色中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仿佛旧日亡者的叹息。
    天幕灰暗,雾如沉睡者翻滚的梦,被拉得极长,将远方鲸墓低语墙模糊成一行黯淡灰影,
    如一根根巨大的鲸骨从地底翻起,拱成苍白脊柱般的弧度,悄然笼罩着整个王都的天顶。
    司命独自立于塔顶,背影被寒风裹住,仿佛与这片夜色一同嵌入雾墙之间。
    他披着雾,也披着一种无人可解的沉默。
    他手中捧着一本深黑封皮的古老典籍,书脊以烫金勾勒符文环绕,散发着微弱光芒。
    那是一本几乎从记载中消失的书——
    《谎言编织者·星灾幻象》
    ——旧日低语版本·第七手抄残卷。
    他的指尖微微发红,被典籍上残存的秘诡波动灼烫,却毫无迟疑地翻开书页。
    纸张轻响,声音纤细却刺耳,像是深海某处缓慢开启的眼睑。
    书页上的文字不稳定,字体在火光下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游走,
    排布时而浮现,时而隐没,仿佛那些话语本身也在躲避某种真实。
    他低声念出其中一段,语调平稳,却仿佛在向某个不在场的存在宣读密令:
    “星灾者不必掌握真相。
    真相会因他们的凝视而裂变。
    而谎言,是通往神性的第一道剧场门。”
    他沉默片刻,指尖滑过泛红纸页,将下一页缓缓揭起。
    书页在风中轻颤,仿佛知道自己即将暴露秘密。
    他轻声继续读出:
    “你不是在说服他们。
    你是在安排他们说出你没有说过的话。
    你不是神。
    你只是提前写好了他们的信仰版本。”
    司命望向远处。
    街区的边缘,编号墙如散落在梦中的经幡,一处一处亮着微光。
    诗会的低语如同水下编钟,在城市边缘悄然敲响,频率不一,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同步节律。
    孩子的涂鸦,老人的梦语,疯者的编排——他们都在说同一个故事,却彼此未曾谋面。
    他的眼神安静,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鲸墓已经不再需要他推动了。
    它在城市的脉络中生根发芽,借由编号者的梦境自行生长。
    他看得很清楚——鲸墓不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剧场”。
    而他,也在缓缓走向那个他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的词汇——
    谎言编织者。
    不作为神,不作为传道者,不作为救赎者。
    而是——提前设定梦与信仰格式的“幻象导演”。
    他缓缓合上书页,黑封书脊落下的一瞬,发出一声极轻的“啪”响,像是剧场开幕的最后一锣,揭示了幻觉与信仰即将更迭的瞬间。
    夜风从塔顶涌起,吹起他长衣的衣角,那布料在空中猎猎作响,如同幕布轻卷,也像一面无声飘扬的旗帜。
    鲸眼之下,一切依旧安静。
    但这安静,不再是寂静的宁和。
    而是剧本正在悄然翻页时的短暂停顿。
    一页刚刚结束,下一页……即将开始。
    “你不是他们的神。
    但你是他们信仰的设问者。”
    ——秘诡手抄残卷《谎言编织者·星灾幻象》第三页·第五断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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