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暗涌
第326章 暗涌1636年7月5日,墨西哥城。
圣方济各区的清晨不再有往日的喧嚣和嘈杂,忙碌的街道也变得有些冷清,炙热的阳光灼烧着鹅卵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羊毛脂和染料发酵的酸腐气味。
曾几何时,每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街道两侧的呢绒作坊便会热闹起来。
染缸里,靛蓝与赭红的染料在熊熊炉火的加热下翻滚沸腾,升腾起阵阵带着刺鼻气味的蒸汽。
织工们坐在吱呀作响的织布机前,双手灵活地穿梭,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将蓬松的羊毛一点点纺成厚实的呢绒布料,那此起彼伏的织机声,是这片街区独特的晨曲。
可如今,超过半数的工场大门紧闭,只有零星几家仍在勉强维持,织机声稀疏得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这怎么可能呢?”
迭戈·德·梅萨,一位在呢绒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老作坊主,此刻正站在自己的工场门口,神情恍惚。
他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一块刚从市场上买来的新华呢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块布料细腻而光滑,仿佛流水般柔顺,颜色均匀而艳丽,即便在阳光下也丝毫不见褪色的迹象。
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样一块品质上乘的呢绒布料,价格竟跟他作坊生产的粗糙呢绒相差无几!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眉头紧紧皱起,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怎么能卖得这么便宜?”迭戈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轻轻摩挲着布料,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仿佛要从布料上找出这个令人困惑的答案。
“先生,听说新华人是用魔法棒在一堆羊毛上轻轻一点,便会将它们变成这种质量上乘的呢绒布料。”他的学徒奥里萨,一个十五岁的混血少年,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所以,对他们来说,唯一的成本就是购买羊毛的费。”
“哦,也有可能,他们会用魔法棒可以凭空变出羊毛,就如同巫师那样,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哦,上帝,简直是太神奇了……”
“闭嘴!”迭戈猛地打断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种乱七八糟的传言你也信?无知,愚昧……”
奥里萨吓得一个激灵,脑袋一缩,又退回了工场中,蹲坐在一堆羊毛边,偷偷地看着犹在骂骂咧咧的老板,心中既害怕又委屈。
迭戈颓然地靠在门框上,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双手无意识地使劲撕扯着那块新华呢绒,布料坚韧的质地让他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心中的焦虑和绝望。
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墨西哥城的市场上,本地呢绒的滞销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了。
就连最忠实的客户都开始询问“有没有那种新华呢“。
甚至还有人亲眼看见,昨天圣多明各教堂的神父居然穿着新华呢绒做的法衣主持弥撒——那鲜艳的猩红色在阳光下像血一样刺眼。
“难道新华人真的都是巫师吗?”
那些精明而又贪婪的商人们宁愿苦苦等待数月,也要从沿海港口购入走私而来的新华呢绒,再也不愿多看一眼本地作坊生产的高价粗呢。
许多像迭戈一样的工场主都已经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们整日愁眉不展,甚至在考虑是不是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出售自己的产品,只为了能勉强维持工场的运转。
尽管,西班牙政府为了保护本土产业,长期对美洲殖民地的工业予以各种限制和约束,但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呢绒、铸陶、皮革、金属加工、木雕、编织、木材加工等诸多手工业仍旧顽强的冒出头来,并不断地发展壮大。
尤其是随着畜牧业的蓬勃兴起,以羊毛为原料的呢绒产业更是日益繁荣,仅墨西哥城就有数十家雇工人数在二十人以上的中型呢绒工坊,供殖民地中上层阶级所需。
除此之外,普埃布拉以优质羊毛制品闻名,其产品销往秘鲁和加勒比地区。
瓦哈卡以生产粗纺呢绒著称,主要供应本地市场和矿区。
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墨西哥地区已然成为西班牙王国最为重要的纺织中心之一,呢绒产业也在本地经济中占据极为显著的地位。
据不完全统计,以墨西哥为核心的新西班牙总督区全境年产呢绒约12-15万匹,虽然产量比起本土超百万匹(约半数以上为混纺和粗纺)来说,显得微不足道,但在荒僻的殖民地,却是一个惊人的成就。
然而,墨西哥呢绒产业在发展过程中始终面临着“先天不足”的困境。
技术落后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束缚着产业的快速发展,而且还频频受到殖民地官方政策和人为的各种干预,一直处于蹒跚而行的状态。
墨西哥的呢绒生产主要依赖手摇纺车和脚踏织布机,技术基本停留在中世纪水平,生产效率极为低下。
在染色工艺方面,墨西哥虽然有胭脂虫红、靛蓝等质量上乘的本地染料,但呢绒工坊的固色技术却糟糕透顶。
经他们染制的呢绒布料,只要浸水泡过或者水洗之后,颜色便会大片脱落,整个呢绒布料犹如婴儿尿布一般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欧洲产品相抗衡。
这就导致殖民地中上阶层更青睐进口欧洲呢绒,尤其是西班牙和弗兰德斯的精纺产品。
而那些中下层混血与印第安人,也不怎么待见这种质量较差的粗纺呢绒,他们要么转向走私欧洲呢绒,要么购买便宜的东方布,使得墨西哥呢绒产业发展一直都处于不愠不火的状态。
倘若就这样勉强维持下去,当地的呢绒工坊虽然不能进一步做大,但也能将就生存下去。
毕竟,欧洲进口的呢绒布料价格较高,一匹售价在15-20比索之间,而墨西哥本地产呢绒价格则在10-12比索上下,较前者便宜了30%-40%,对于手头不怎么宽裕的中下阶层来说,还是有一定吸引力。
但两年前,这种微妙的格局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
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墨西哥市场上突然涌入一批质量上乘、价格低廉的呢绒布料,风传是来自那个北方新华海盗势力,每匹仅售价14-16比索,顿时对整个呢绒市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欧洲进口呢绒,在新华呢绒面前迅速败下阵来。
不到一年时间,欧洲进口呢绒的市场份额便缩水了五成以上,使得那些欧洲走私商人们要么含泪折价甩卖,要么不甘地运到其他地方,再去找寻下一个空白市场。
就在本地众多呢绒工坊主还在观望犹疑之际,这些便宜的新华呢绒开始慢慢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意。
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羊毛市场。
墨西哥市场上的羊毛价格开始出现了小幅上涨,使得呢绒工坊主立时感受到巨大的成本压力。
但是,他们却不敢擅自将呢绒布料提高售价,生怕仅有的客户也会流失。
原本以为,羊毛收购价格的上涨只是短期的市场行为,当大多数呢绒工坊主全都减少采购数量,那么在面对需求不足的情况下,那些饲养了大量绵羊的种植园主一定会主动将价格降下来,然后求着他们去购买。
然而,市场行情的发展并未如他们所愿。
羊毛价格依旧坚挺,甚至到了去年夏天,羊毛生产淡季时,价格不仅没有降下来,反而还略微上涨了一点。
很明显,除了墨西哥当地的呢绒工坊主外,还有另外一个财大气粗的买家,在源源不断地收购羊毛,将整体价格一直维持在高位。
那个买家,自然是北方的新华人。
他们在大量收购墨西哥地区的羊毛,将其再运回自己的领地,然后加工成一匹匹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呢绒布料。
可问题是,他们如何在经过这么远的距离往来运输、羊毛原料成本价格还稍稍提高的情况下,将他们生产出的呢绒产品卖得这么便宜?
在墨西哥地区,他们打败了进口的欧洲呢绒,正在逐步占领高端市场。
而那些囤积了大量欧洲呢绒的商人们为了减少损失,除了将其大量转运至利马、波哥大、查尔卡斯、基多、圣地亚哥等暂时未受到波及的市场外,还以价格折扣的方式进行大甩卖,更是冲击了墨西哥当地呢绒工场的销售渠道。
有人根据市场反馈,曾做出了一个估算,在新西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时间里,整个墨西哥地区可能涌入了三千到五千匹新华呢绒。
而到了去年,这个数字则快速增长到一万至一万五千匹。
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也是一个令所有墨西哥呢绒工场主心惊的数字。
新华人在卖出了这么多呢绒产品之后,会不会将价格进一步调低,从而抢夺本属于他们的中低端市场?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些本地的呢绒工坊,恐怕连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都将破灭。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行动起来!”最大的呢绒工场主洛佩斯·德·维加大声拍案,烛光随之剧烈晃动:“那些新华呢绒全都是走私而来的,我们要向市政官和税务官请愿,让他们尽数收缴市场所有售卖的新华呢绒。”
“没用的。”白胡须的马丁内斯摇摇头说道:“要是市政当局和税务稽查官想要收缴那些非法走私而来的新华呢绒的话,早在去年他们就该有所动作了。而现在发生的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一名三十许的工场主下意识地问道。
“你说呢?”马丁内斯苦笑着反问道。
“他们……”话刚说出口,那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时收住了嘴,并朝四下看了看。
“那我们……就去找总督大人请愿!”洛佩斯咬牙说道:“作为国王的代表,总督大人有义务保卫王国子民的利益不受侵犯!”
“总督大人会愿意接见我们吗?”马丁内斯很是不看好这个主意。
“我们可以联合墨西哥城所有呢绒工场主,这样的话,就能聚集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洛佩斯发狠道:“甚至,我们还可以将工场里的雇工和染匠也发动起来,让他们跟在我们身后以壮声势。”
“洛佩斯,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样的举动,在殖民当局看来绝对是一种非常危险地行为。”马丁内斯听罢,心里一惊,“要知道,不论是国王陛下,还是总督阁下,最关切的事情除了筹集更多的资金补充虚弱的国库外,那就是殖民领地的安全和稳定。”
“你要是鼓动工场里的雇工和染匠聚集起来,向总督府示威请愿,肯定会被视作一种挑衅,也很大概率会遭到军队的镇压。甚至,不排除会被当做社会不稳定分子,全都被投入到监狱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洛佩斯烦躁地使劲揉搓了几下面颊,沉声说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新华呢绒慢慢吞噬我们的销售市场?”
“现在,他们可以抵着我们的出厂价销售,谁敢保证在未来某个时刻,他们会不会直接以我们的成本价进行销售,甚至最后更以低于我们的成本价垄断整个市场?”
“新华人有这么大的生产能力吗?”一名工场主诧声问道:“听说,他们人口不过几万,呢绒工场的数量和规模想必也极其有限,能在墨西哥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已属实不易。难道,他们还能一口吃下整个市场,完全取代我们本地的呢绒生产?”
“我们不能小瞧他们!”迭戈瞥了他一眼,暗骂一声蠢货,然后挥了挥手臂,大声说道:“两年前,总督区就是对新华人报以轻视的态度,所以才遭遇了一场彻底的军事失败,以至于让他们在北方站稳了脚跟。”
“同样的,在面对新华呢绒的潜在威胁下,我们也不能小瞧他们的实力。你们难道没发现吗?在墨西哥市场上销售的新华呢绒数量正在以一个非常快的速度增长,从两年前的不足两千匹,到现在两万匹——哦,当然,真实的销售数量可能会更多。”
“你们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整整增长了十倍之多!要是我们不采取行动,继续看着事态进一步恶化,我本人对墨西哥的呢绒产业发展是持悲观态度的。嗯,说不定,我父亲传给我的呢绒工场将在我的手中衰败,直至消亡。”
“迭戈说得对!”洛佩斯立时接过话来,看着在座的呢绒工场主,“要是新华呢绒的价格跟那些欧洲进口呢绒是一样的,那么我们无需太过担心。因为,我们还有价格优势,多少可以维持住我们的客户群体。”
“但是,他们的价格却在今年四月以来突然下调,几乎跟我们生产的呢绒价格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将陷入巨大的危机当中。”
“不可否认,新华呢绒的品质和色泽远远超过我们,甚至比那些欧洲进口呢绒的质地还要好。试问,若是他们的价格跟我们几无二致,那些购买者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是的,我们的呢绒产品将会被众多消费者抛弃,我们也将失去应有的市场份额。到那时,我们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呢绒工场将会被迫关闭,我们也会变得一无所有。”
“说吧,洛佩斯,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要让那些殖民当局的大人物感受到我们的不安,要让他们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来维护我们所有呢绒工场的利益。”洛佩斯看了一眼马丁内斯,脸上显现出一丝决然之色。
“所以,我们需要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点点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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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