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屠杀
第247章 屠杀人在一瞬间,出现强烈的情绪时,诸如错愕、惊恐、讶异、慌张,是极其难藏匿的。
山月深知这一点,既无法藏匿神色,那便只能藏匿面貌。
来不及深思崔玉郎停车下马的企图,山月抿唇垂头,侧过身,企图与之擦身而过,浑水摸鱼。
男人身上带著香,白芷酒萃沉淀后掺以苍蒲,平和掉其中的辛,唯剩清新温厚,像被晒透的薑片,蕴藏著温阳的暖和淡。
山月敛眸,左臂却被一股急迫的力量一把拽住。
“这位.”
崔玉郎將目光从山月的脸上移开,终於注意到她挽起的髮髻,崔玉郎喉头微动,轻咳一声:“这位夫人,请问东十二胡同怎么走?”
崔玉郎眸光深沉,如深水成渊,语气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结尾处发出的颤音。
山月低垂著头,一个呼吸之后,方惶恐怯弱地开口:“马车径直向前走,过路口左拐,即为东十二胡同。”
佯作瑟瑟发抖之下,是万般思索。
是偶然?还是精心设计?
崔玉郎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是什么?尾隨叫住她的原因又是什么?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无暇在巨大惊愕之下,一边维持麵皮的体面平静,一边在脑中迅速思量。
难道是她暴露了身份,崔玉郎前来探听虚实?
不可能。
派谁也不可能派崔玉郎来,傅明姜恨不能铸一间金屋將深爱的夫郎藏起来,她绝不可能同意崔玉郎来与一个“贱民”虚以尾蛇。
一个猜测被毙掉,接著,十个、二十个、无数个猜测爭先恐后地涌现。
山月无法匆忙中判断正误,只能佯装无事直走避开。
“这位夫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在她抬步之际,崔玉郎再次开口:“夫人可是江南人士?”
山月向后退半步,半垂下眼眸,神色张皇却怯懦,囁嚅道:“.曲礼曾言,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亲授;又言,男女授受不清,礼也——妾与您並不相识,交谈已是僭越,更何况大人还还轻佻冒犯!”
山月不自觉抱住刚刚被拽的右胳膊,“今日之事,实在失礼,但万幸无人知之。妾身亦不欲在与大人纠缠!还望大人涵容!”
说罢抽泣著福身,將“青凤”教给她的“礼数”,还给这崔玉郎。
山月再次欲离,眼前却横亘再次被人拦住。
崔玉郎眉梢轻挑,马车车夫立时跳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將黄梔单手逼至墙角,手一伸便粗暴地滑进黄梔的腰际。
“啊——!”黄梔当即叫起来!
山月猛然抬眸,语声尖利中仍透出仓惶,颤抖著哑声詰问:“这位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无礼至此,看你衣冠也是个好出身——”
山月话音未落,车夫手伸出来,掏出东西双手呈於崔玉郎眼前。
是一块对牌。
上写隶书一个“薛”字。
崔玉郎神色一顿,漂亮明晰的眼睛瞬时充斥著不可置信:“你,你是薛梟的夫人?”
京师之中,唯有一“薛”,能穿六司发给三品外命妇的斜纹横绣苏州宋锦。
是偶遇。
山月在心中確认。
但他一直纠缠,是见色起意?还是认出了她?
山月立时一把將黄梔揽在身后,后背死死抵住墙砖,弱声哭道:“既知我们是薛御史的家眷,便不应这般孟浪了!我不问你名姓,你只管放我们走,我便当做什么也没发”
山月话音刚落,崔玉郎便手法极快地摁住了她的印堂。
男人手指冰凉,皮肉之中好似没有血流,而涌动著淬冰的寒意。
她没说谎,她服用过“牵机引”,確是“青凤”送到薛梟身边的人。
不过一瞬。
男人將手撤下,看山月的眼神如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循循求索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和去处:福寿山的山火未曾叫她烧毁,她却变成一只“青凤”,时隔八年,飞入京师,飞到了他的身边。
噢不。
不是他的身边。
是被“青凤”做成一盘美味的、温顺的、剧毒的菜餚,端到那只疯狗身边。
崔玉郎心头闪过一丝困顿的失落:入“青凤”需作身份验查,早已听闻薛梟身边的那只“青凤”,靠著一身上好的皮囊,很是得用——福寿山山火將整匹山都烧焦,向下掘三寸土都是发黑的火灰,“她”怎可脱逃?脱逃后又怎会进入“青凤”,用皮肉为权贵卖力?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崔玉郎压低声音问道。
崔玉郎明知不可能,却仍怀揣侥倖地开口。
山月只掩眸哭著。
“说!”崔玉郎声音猛地提高:“你便是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查清楚!”
山月惊恐抬头,眼神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却为了自保努力平稳声调:“我我姓柳.我.出身苏州府.”
山月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低低哭出声来:“.你若要钱,我给你,我都给你,我夫郎有钱,求你別伤害我们,求你了.”
顿了一顿,带著些许恍然和了悟,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后,耸著腰和肩,卑微討好道:“您,您若是想要姑娘,我也可以给您钱,您往前走,绕过东十二胡同,再左拐就是”
好似有些羞於启齿:“.您走过去了,自会有人招待您,您的酒钱、菜钱和嫖.我都可以帮您付.”
铭记於心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交谈不过三个来回,这张脸却已面目全非。
被这个女人內在的愚蠢,全部撕碎!
崔玉郎瞬时觉得胸闷气短,胸腔好似塌陷了极大一块下去,將心肺挤压成拳头大小,再无法支撑他顺畅地呼吸:是她吗?怎么可能是她?眼前的女人长著与她相似的五官,眼眸中却闪烁著待宰羊羔一样顺从懦弱的微光,再无斗士那般蓬勃的生机和愤怒.
崔玉郎只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如同信仰崩塌。
不是她。
她不会卑躬屈膝地求饶。
她还在求饶。
她一边向后退,一边眨巴著狭长上挑的泪眼,苦苦地哀求他——“別伤害我,求您了,別伤害我们。”
甚至,愚蠢地向他提出“去青楼”的建议。
蠢钝如猪,却又低贱得像条雨夜里快要被打死的狗。
哀求有用吗?
哀求有用吗!?
没有的!
哀求阻止不了棍棒,阻止不了漫山遍野的火,更阻止不了恶意和伤害!
这不是她。
只是相貌像她。
却不是她。
想通这一点,崔玉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好似挽回刚才怒吼的失態一般,低头理了理丝毫不乱的衣摆,再看向山月,眼眸带著不加掩饰的厌恶。
这张脸,不该长在这种女人身上。
崔玉郎微微侧首,语声淡然轻缓,向一旁的车夫开口:“杀了她们。——做乾净些。”
这张脸,不能被用於服侍那条疯狗。
薛梟不配。
言罢,便敛袖掩鼻,神色淡漠地背身朝后走远去——他不爱看这些个喊打喊杀的场面,叫人慑得慌。
车夫得令,埋头朝前走,步履隨意敷衍: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隨手掐死,像掐死两只蚂蚁。
其中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哭声尖锐,像打剎,闹得人两耳“嗡嗡”发瓮。
车夫分神看向她,率先向黄梔走去,一只手摁住黄梔的肩头,一只手卡住黄梔的脖子,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姑娘的面部慢慢涨红,双眼鼓起像失活的鲤鱼。
“唔——”车夫一声闷哼,双目登时瞪圆!
鲤鱼面上緋红逐渐褪去,不知何时,鼻尖处多了两行飞溅的鲜血!
车夫的喉咙被蝴蝶骨刀精准无误地一刀划开!
温热的鲜血还在喷射,不可避免地散出腥味。
崔玉郎掩鼻,眉头微蹙:叫这张伯做得乾净些,他常常不懂,四周飞溅血滴,看起来一片狼藉,哪里与“乾净”相关?
崔玉郎欲张口提醒,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只听“噗嗤”一声,深陷肩膀的那柄利器被人飞快拔出,紧跟著泛著血光的刀刃从他眼下划过,直奔他喉咙而来,他躲闪不及,刀锋恰好划破下頜至耳廓,登时连成串儿的血珠子,顺著伤口滴滴溜溜地向下砸!
崔玉郎被飞撞得踉蹌向后猛退三步,再抬眸,见三步之外,那个女子衣袂翩飞,单手持一柄刀尖滴血的骨刀,面容冷冽,一双上挑狭长的眼眸之中儘是杀意。
崔玉郎后背与下頦汩汩涌出鲜血,深入骨髓的疼痛好似催化剂般,叫他的眼中迸发骇人的狂喜!
他好似重新认识眼前之人。
“贺山月!你是贺山月!”
女子的身后,似有直衝入云霄的火光沸腾。
山月单手捏住蝴蝶骨刀,翻过刀背,露出锋芒。
黄梔早已跑远搬救兵。
今日,无论她能不能活,崔玉郎必须要死。
“你知道我的名字。”山月声音沉定。
她无法理解崔玉郎的反应。
他在喜悦什么?
但只要他有情绪,那么就可以对话,只要可以对话,就可以將时间拖久一些。
“你知道我是谁?”山月一点一点绕著路,形成半圆向左后方退去。
崔玉郎却眸色熠动,不自觉地俯身追逐山月脚步而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还以为不是你!”崔玉郎下頜的血跡已將衣襟浸染红透。
他埋下语声,却仍旧目光灼灼,面部几近扭曲地没头没脑一句:“大家都以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