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臣服
第244章 臣服至今,东厢也还没收拾出来,拉拉杂杂地堆著书摞和杂物。但二人回薛南府后,薛梟將山月送至西厢门口,未曾言语,便折身欲返回东厢,刚行三步,又转身大跨步重回西厢。
西厢的门半敞著,澄心堂纸制就的山水屏风拦在门廊。
门廊向里,就是熟悉的床榻与清冽的青松香。
薛梟的脚步却止於略高一寸的门槛。
他紧紧抿唇,在门廊来回煎熬地折身,终究停下脚步,左手隨意搭在深赤樟木门框上,右手五指紧扣將那幅名为《山月》的画卷握紧在掌心,薛梟微微垂眼,长直而紧密的睫毛挡住所有视线。
“山月——”薛梟开口。
里间无人应答。
纸面山水屏风盎然大气,水氳墨点如蛟龙游动。
隔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斜探出一个脑袋。
王二嬢脸皱得像老茄子,为难地朝里看又朝外瞅,隔空向薛梟摇头,做了个夸张的口型:“快—睡—了—”
薛梟的左手不自觉地向下滑落半寸,眼神却紧紧盯住西厢那扇半合半关的门,门隨著隆夏初秋的风摇晃,门缝时大时小——他知道这扇门如果彻底关上,除了把锁头毁掉,他將再无机会,而他不敢赌下一阵风向东南西北哪一面吹。
“我只有一句话。”
薛梟低声,又扬高声音,语態坚定地重复一遍:“我只有一句话——让我进去。”
王二嬢眼皮皱得快要拉皮,衣角被黄梔猛猛扯了好几下。
王二嬢低头骂一声:“爹爹个腿的,莫扯了!衣服扯烂了!”埋下头,低声似在与黄梔商议:“.让他进来嘛?”
黄梔缩在屏风后不知说了什么。
王二嬢有些生气:“你不懂!你没看见过山月那副半死不活的吊样子!”王二嬢抬头看了眼薛梟,压低声音同黄梔解释:“.你就当他是条东躥西躥的鲤鱼,只要闹得田间的鯽壳儿活过来,就算不把他杀来吃了,也划算呀!”
好像是很质朴的道理.
黄梔扯衣角的手滯了滯。
王二嬢立时高声向里间嚷道:“薛大人进来拿褥子被子,总可以的吧?——这么热的天,你总不能喊別人不盖被子睡觉吧!”说著便趁势探出一只脚,將西厢的门挑得宽些,又扯开黄梔向外退。
薛梟径直单手推开门,大步流星朝里走,头一偏,避开拱门的珠帘,身形挟带仲夏潮热的闷气一股脑入內,与厢房中低迷清冷的气息撞了个满怀。
山月偏身倚窗,左手抱住胳膊,右手食指与无名指掐著那柄许久未碰过的水烟枪,指头翘动,银制的水烟枪隨著她起起落落的心绪,上下浮动。
薛梟一眼即知:“你想试,你是否又重新怕火?”
山月后背一僵,片刻之后,旋即侧身,重新神定眸静:“这就是你的『那句话』?”
薛梟並不回应,却抬脚跨步,欺身而上,他比山月高出整整一个头,垂眸俯视,眸光深邃且沉定:“你是个懦夫。”
山月食指微抖,水烟枪磕在窗框上,轻轻地“砰”了一声。
“你是一个懦夫,凡事你不敢怪別人,你只能怪自己。你装作很强大,但实则你一直藏在强大的躯壳中瑟瑟发抖,你在害怕,你害怕失败,害怕別离,害怕背叛,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终將如曇一现,最后离你而去!所以你本能迴避,迴避『过桥骨』,迴避与水光相认,甚至拒绝直视程行郁的尸体!”
为何山月习惯与王二嬢、与黄梔待在一起?
因为她们从不將“她在乎她”宣之於口!王二嬢的“在意”藏在大呼小叫的骂声里!黄梔的“在意”藏在討价还价的势利中!
薛梟每说一句,便朝前走一步,直到最后他的脚尖抵住山月的脚尖,再无路可去。
山月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强迫脊背挺直,绝不向后倾。
山月死死直视薛梟,隔了片刻才从唇缝中泄出一声轻笑:“你不用激將我,就算我是懦夫,又怎么样?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就是害怕,我害怕火,我害怕分离,所以我害怕活著,害怕拥有过又失去,我没有那么大的胆——”
山月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薛梟將手中的捲轴一把扯断,將装裱好的绢布裹住里面的画,隨意团成一条粗糙的布卷,单手掀开烛火的灯罩,將布卷凑近跳动的火焰。
“哧——”一声。
烛火將那副名为《山月》的新作吞噬,重新而生的火焰红得不可收拾,蓬成一簇一簇的小,顺著布卷一路烧过去。
甫才强势俯视的不死鸟薛梟,如今却缓缓地弯下了腰,以臣服一般的姿態,將那捲火,点上山月手中的水烟枪。
蜷缩在一起、被揉成一团的菸丝,瞬时发出壁栗剥落的声音,紧跟著便在茫茫夜色中展现出隱约扭曲的火红。
薛梟仍旧弯著腰,却抬起头,以下位者的姿態,笔直地仰视山月:“你看——炽火点上菸斗,你没抖,亦不曾躲开。”
山月眸色复杂,眼睫剧烈颤动,目光却一动不动地落在烟杆上。
薛梟一眼將她看透。
她確实想试试,在程行郁突如其来的死亡后,她对火焰的惧怕,是否死灰復燃、捲土重来。
但她连试一试的勇气,竟都没有攒齐。
薛梟帮她试了。
已经点燃的菸斗像星河中一点发光的微尘,烟-丝刺激且强劲的味道隨著裊裊直上的白雾飘到窗外,縈缠在镜湖上,像一朵还未开败却不合时宜的菡萏。
“你已不怕火,你当然也能从容应对其他恐怖之物。”薛梟轻声说。
薛梟抬起身,手挥动著灭掉布条上倔强的火焰。
“我可以等,你可以走,但你不能退。”
薛梟弯曲双膝站在低位,双手轻轻握住山月的双臂,將头低到山月双眉额间,两个人靠得很近,鼻尖抵住鼻尖,他呢喃著却始终坚定:“你是山月,我就是飞鸟;你是懦夫,我就是疯狗。”
“疯狗最擅长的,就是咬定不鬆口。”
“这才是我要说的『那句话』。”
山月微微闔眸,两行泪终於顺著面颊落下,她不自觉摇著头,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哭声与泪意,终於如洪水漫灌心头。
等等她吧。
懦夫不可能三五天,便勇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