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今夕复何夕(6000字)
第243章 今夕复何夕(6000字)临近黄昏,阵雨倏然而至。雨幕将城市洇成深灰,潮气裹挟着团团热气蒸腾而上,江对岸的琼楼玉宇在雨雾中模糊扭曲。
宁春宴接到王子虚,坐在保时捷里听他讲完了半个故事。她沉默片刻,问道:
“她真的让你不要再联系她?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母亲会说的话。”
王子虚说:“有人对我说,因为选择幸福,所以会拥有幸福。对她而言,与我代表的生活彻底断绝关系,大概就是幸福最优解。”
宁春宴语气里带着大不解:“哪有母亲的幸福最优解会是抛弃孩子?除非这个人没有心。”
说完,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这个世道,没有心也不奇怪。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你母亲。”
“没事,不用道歉。我不觉得是冒犯。”
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余华为何要写《在细雨中呼喊》。这样憋闷的雨,激浊不扬清,只搅得天地浑浊,落得江面昏黄一片,让人除了呼喊,似乎也别无他法。
方才半小时,他给宁春宴讲述了“与母亲重逢”的始末。在这个版本里,他小心翼翼地剔除了所有与安幼南相关的痕迹,故而只能算“半个故事”。
只是这半个故事,也已让宁春宴听得满心同情,愤愤不平,揣了一肚子无名火。
她双手搁在腿上,神情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细而直的线,像两块刚切好、边缘锋利的小饼干,规整中透着一丝孩子气。
“嗳,我问你,”她侧过头,“你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王子虚苦笑:“‘痛苦’这种词,对我来说有点……奢侈了。”
宁春宴轻声重复:“奢侈?”
“我这样撞碎无数南墙的人,‘痛苦’听起来就像美式咖啡里的方。一个习惯压榨自己的人,没资格谈痛苦。”
宁春宴眨了眨眼:“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有点装逼?”
“没有。我说话很装逼吗?”
“有点。有点装。”宁春宴抿嘴笑了,“还什么‘我这种人没资格痛苦’,耍帅给谁看呀你?”
“啊?”王子虚说那话时自认为是反刍完悲伤后的自嘲,丝毫没觉得哪里帅了。
宁春宴清了清嗓子,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她用手指轻轻拨开,挂在白皙小巧的耳后,又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听我说,正常人类呢,是饿了会哭,痛了会躲,不开心了会找人人聊天吐槽的生物——别说话,我知道你没有,那是因为你从小就算饿哭了也没人理,所以不会。但这是不对的。你听过‘文暧’吧?”
王子虚呆呆愣愣地听着,听到“文暧”两个字心头一突,下意识摇头。
“这你都没听说过?小王子啊!小王子就是因为在文暧做语疗才火起来的。”
看王子虚还是呆呆愣愣,宁春宴叹了口气:
“我是想说,发泄和倾诉是人类正常的情绪需求,你如果有情绪就该及时排解出来,别老压在心里。压久了,事做不好,人也会变得疯疯癫癫的。”
王子虚想了想,觉得这事荒谬得可以,“可我就是小王子”这话几乎冲口而出,他赶紧咽下,说: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倾诉,该找谁倾诉,我都不知道。”
难道他要打开文暧,让樱酱或者诗人,用自己发明的话术,来宽慰自己吗?医者难自医。
宁春宴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是不是人?我问你我是不是人呐?”
王子虚被她的气势慑住,一时语塞。宁春宴看他表情,又好气又好笑。
“你可以找我倾诉啊,就像今天这样。还有陈青萝,你也可以跟她说。别看她平时那样,其实挺关心你的。”
王子虚心头又是一震。
他了数秒才将骤然加速的心跳按捺下去,低声道:“说了你们也无能为力,徒增烦恼罢了。”
宁春宴叹了口气:“我们是不能解决,但说出来,负担就能减轻一半。你这样单亲家庭的小孩确实不容易懂这样的常识。不过这也是你妈妈的错,不怪你。”
“哦。”
王子虚说完,又陷入了茫然状态。这是常识吗?但如果萨特不存在,他确实会比现在更难过。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萨特本来就不存在。
宁春宴瞥了他一眼,脸上胭脂色一闪而过,接着用十分耐心、如同给蜗牛先生介绍回家路一般的口吻说:
“我的偶像小王子说过,肢体的接触比语言的疗愈永远有力量得多。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我也可以大发慈悲抱抱你。”
王子虚诧异地看向她,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宁春宴的眼神纯净而专注,像两颗小小的、圆润的黑色鹅卵石,沉在清澈的溪水里。她凝视着他,如同望着水面上打着旋儿飘落的桃瓣,目光清澈不含杂质。
王子虚想了想,半开玩笑道:“行啊。”
宁春宴很干脆地张开双臂:“来。”
她这么大方,倒把王子虚给架住了。此刻若再说是玩笑,未免太不识好歹,辜负了这份心意。
他只得缩着身子,僵硬地靠过去,隔着换挡杆,像一坨铁块挪向宁春宴。后者主动将他揽入怀中。
接着,她像安抚猫咪般,轻轻揉着王子虚的后脑勺:“乖,乖,辛苦你了。”
比起拥抱一个成年男性,她更像是在抱一只不太温顺的巨型金毛,或是一棵年轻直挺的山毛榉。
她的手臂环成一个无须思考的圆润弧度,轻轻托举着王子虚——他始终抗拒将头靠在她肩上——但无伤大雅。在她温柔的抚慰下,那年轻的榉树枝杈仿佛被午后的阳光晒软,渐渐垂了下来。
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在她怀中奇异地缩小了,蜷缩成一种幼小而硬邦邦的形态,如同一颗豆类植物的硬皮种子。
26秒后,这场仪式总算结束,两人默契地分开。
“放松点没?”宁春宴问。
王子虚觉得答案简直显而易见,刚才的接触已说明一切:“没有。”
说完,以免对方失望,他又补充了一句:“身体没有放松,但是心、心情是松了些。”
这个回答得分不高,宁春宴也没计较,伸出食指点住他的鼻尖:
“亲人是天定的,朋友是自己选的。不管遇到什么,朋友永远是你的选项之一。可记住了?”
王子虚点了点头。
宁春宴忽然正色道:“记住了吗?”
“嗯、嗯……”
“说啊?”
“记住了。”
“嗯。”宁春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过年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有没有考虑去你老婆家拜年?”
王子虚一哆嗦:“……不好吧?”
“怎么不好?”宁春宴道,“她再怎么失踪,过年总得回家吧?这不正好是个修复关系的机会?”
她追问道:“往年你怎么给她家拜年的?”
王子虚答:“我们一向各回各家,陪自家人过年。”
宁春宴大惊:“你没去过她家?头一年也没去?哪有女婿不上岳家门拜年的?”
“家里情况……比较特殊……”
王建国老同志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儿媳妇并不是他期望中的那个人。王子虚自然不能把人带回去。
宁春宴蹙眉:“那你往年怎么过?就跟你爸两个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过年还是热闹些好。你要是遇到难处,随时找我。我闲得很……”
……
在这段放假前的日子里,王子虚去参加了研究生面试。
结果自不必言。钟俊民是面试官之一,尽管全程未露一丝笑意,王子虚仍感觉考得相当不错。
临近年关,迫在眉睫,最为让王子虚感到棘手的事情,便是要回家面对王建国老同志。
当初离开西河,他没跟老头儿交底,谎称单位派他外出学习半年。期限早过,纸终包不住火,他最终还是吐露了实情。
自那以后,王建国便对他闭门不纳,一见面便怒斥不止。所幸他那偏激性子,尚未做出更不堪的举动。
时隔多日,不知老同志的气是否消了。无论他对那场风波如何定性,年终究是要回家过的,整个假期都得与老同志朝夕相对。
指望相看两不厌,那是绝无可能。他只盼这个春节不要沦为一场相互折磨的酷刑。
除夕,王子虚回了家,王建国对他依旧没好脸色,但传统习俗约束着他,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沉默地张罗了一桌饭菜。
这老男人平日邋遢,逢年过节却显出难得的靠谱。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连窗帘都拆洗过。他还专门为王子虚收拾出一间房,床单被褥都熨得平平整整。
晚八点起,拜年的短信就响个不停。
原单位的张苍年、许世超发来了标准的群发短信;林峰则精心编辑了一条看似群发实则原创的祝福;
叶澜的短信缀满表情符号,令人眼;左子良的贺词长达两百字,其中一百五十字在讲“钱”与“财”;接着是程醒;然后是文暧基地的几位——樱酱、信者、诗人、小八;
赵沛霖拜年顺带喊他介绍妹子;陆清璇则像武士一样祝他文道昌盛;刁怡雯的祝福倒是脚踏实地,祝他新年运气好转。
临近12点,宁春宴发来了一篇郑重其事的小作文,打头是“致温柔的好人王子虚”,看得收件人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回复。
他正琢磨着措辞,才发现零点整时,陈青萝的拜年短信悄然而至,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新年快乐”。
这是王子虚收到过的最简短的祝福了,若非深知她脾性,简直要疑为群发。他也回了个“新年快乐”。
回完消息,王子虚愉快一笑。想来他们也算是老同学,这还是头一次相互拜年。
他接着想起宁春宴的建议——向陈青萝倾诉自己的痛苦?怕是不太靠谱吧?
他实在难以想象她会作何反应。以她那黑白分明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何况他也绝不情愿在她面前展露软弱的一面。
翌日清晨,王子虚顶着黑眼圈起身。昨夜他给钟教授、梅主任等人逐一编辑短信,熬到很晚。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枯燥。明知许多人未必在意,偏生在这等事上马虎不得。
王子虚家亲戚寥落,除了一位姑妈,其余皆已疏远。
缘由在于,父系长辈多已离世,除姑妈外,亲缘早已淡薄;而母系那边,更是形同虚无。
父子二人皆是孤家寡人,故而历年春节,唯有面面相觑,冷冷清清。
不过对王子虚而言,如此反倒免于俗务搅扰,得以全心投入自己的事业。
新年第一天,自然要把有限的热情投入到无限的创作中去——王子虚掏出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开始写作。
他暂时尚无新书构想,手头写的是积压已久的文暧脚本。前段时日因《石中火》出版事宜烦忧,脚本创作搁置已久。
奇怪的是,重拾起笔来,熟练度不减反增,灵感层出不穷,力比多更充沛了——如果左子良说的这个概念真的存在的话。
还没过半个小时,大脑和笔电刚刚暖好机,王建国老同志便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踱了出来。
“新年快乐。”王子虚招呼道。
“新年好。”老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往年新年,老王同志通常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今日不知何故起这么早。
“做什么呢?”老王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
王子虚伸手合上笔记本:“工作。”
老王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嘴角向下撇出深刻的纹路:“大过年的还做什么工作?”
“得经常写,保持手感。”王子虚简短解释了一句,随即摆手,“算了算了,不弄了。”
老王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眼看就要吐出些难听话来。他喉结滚动,终究是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刺道:
“哼,你要是不辞职,哪至于大过年的还要抱着电脑工作?”
王子虚听完,简直哭笑不得:“爸,我是自愿的……”
“自愿?”老王嗓门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刻薄,“还不是因为没赚到钱?要是捧着个铁饭碗,旱涝保收,用得着‘自愿’加班?”
王子虚疲惫地向后靠进沙发里,抬起手在空中无力地挥了挥,像要驱散看不见的蚊蝇。这个动作明确宣告:以免伤了过年其乐融融的气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老王终究是不能宽恕,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低沉着声音丢下一句:“换身衣服,穿体面点,待会儿有客到。”
王子虚诧异:“见什么客人?”
“隔壁老张,”老王说,“约好了,中午他来我们家吃饭,晚上,我们去他家。”
王子虚心下微讶,随即又生出几分宽慰。以老王那副孤拐性子,竟能将邻里关系维系得如此敦睦,已是极大的长进。
“老张要是来了,别跟他说你工作的事儿。”王建国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他儿子最近又发了财,咱不求跟人比肩,至少别太跌份儿。”
王子虚感到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爸,没什么好跌份的。”
王建国眼锋一厉,警告意味十足。王子虚识趣地咽下后半句,不再徒劳解释。
十一点刚过,老张一家便提前登门。儿子张玮手提两提名酒两条好烟,女儿张曦溪捧着个硕大精致的果篮,人未至,一连串吉祥话已热热闹闹地涌了进来。
自打八岁起,王子虚家里就再没这般人声鼎沸过。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依样画瓢地拱手,嘴里囫囵说着些应景的吉利话。
手还没完全放下,就被张玮一把热情地攥住:“王哥!可算再见着你了!”
老王投来诧异的一瞥。王子虚正自茫然,张玮已迫不及待地道明来意:
“想跟您约个专访,您看方便吗?”
王子虚恍然,记起他是做图书自媒体的。旁边的张曦溪嗔怪地拍了她哥胳膊一下:
“哥!哪有你这么猴急的?饭还没吃呢!看把王老师吓的。”
“对不住对不住,”张玮连忙赔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急切,“王老师如今可是文坛红人,我是日思夜想,生怕您档期满排不上。失态了,失态了。”
兄妹俩这份突如其来的热络,让老王同志彻底懵了圈。
他惊疑不定地瞅着王子虚,眼神里写满了无声的质问:“你小子……又在外头鼓捣啥了?”
王子虚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午宴持续了颇久,杯盘渐渐狼藉。老王和老张两位同志酒酣耳热,嗓门愈发洪亮,又忽而拍桌大笑,气氛倒是热络。
张曦溪不胜酒力,早早离席,此刻正慵懒地陷在客厅那张老旧的布艺沙发里。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紧身高领毛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丰盈而流畅的曲线,像一枚饱满成熟的果实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她微微侧着头,听她哥哥张玮还在兴致勃勃地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抿嘴轻笑,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落的一缕发丝。
王子虚寻了个空档,起身溜到阳台点烟。
初春的太阳明晃晃地悬着,光线刺眼,却吝啬得不肯施舍半分暖意。院子里那些光秃秃的树杈,依旧僵直地伸向冰冷的空气,仿佛还冻在严冬的余威里。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林峰的短信,提醒他明天西河文协的团拜会,身为副主席的他必须到场。
他简短地回了个“好的”。视线刚从屏幕移开,透过夹烟的指缝随意往外一瞥,整个人瞬间定住了。
一个女孩的身影毫无预警地闯入视野。
那女孩戴着一顶白色毛线贝雷帽,身上裹着一件看起来就暖融融的白色羽绒服,领口一圈厚厚的绒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
羽绒服下摆露出一截浅格纹的呢子短裙,搭配着厚厚的黑色连裤袜和一双圆头小皮靴,打扮得既入时又透着股乖巧的可爱劲儿。
她手里似乎攥着张纸条,正微微歪着头,像只迷路的小动物般,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楼栋号。
那身影……眼熟得让他心惊。
王子虚手猛地一抖,燃着的烟灰簌簌落下,手机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不会……吧?”
只见那女孩低头确认了一下纸条,然后像是终于校准了方位,迈开步子,顺着小区内部道路径直走来,最终消失在王子虚家单元的门洞里。
王子虚僵在原地,足足愣了有半分钟。直到指间传来灼痛,他才猛地回神,掐灭烟头,趿拉着拖鞋,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屋里,开门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老王被冷风一激,红着脸抬起头,醉眼朦胧地问:“咋了?风风火火的。”
“没什么。”王子虚用力揉了揉眼睛,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也许是看错了……吧?
“笃、笃、笃。”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彻底击碎了那点侥幸。
王子虚一个箭步抢到大门前,猛地拉开。门外,安幼南正亭亭而立。
清冷的空气把她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像抹了一点胭脂。然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静和疏离。
“新年好,”她的声音清脆,却刻意拉出了一段礼貌而遥远的距离,“初次见面。我姓安,是来拜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