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赤骥
第706章 赤骥这些人虽是来看热闹,祝裴二人却不能仅看热闹。
裴液扯了扯马缰,调转马头:“近些看看吧。”
祝高阳点头,两骑沿岸向更上游驰去。
雨雾仿佛正是从这个方向流泻下来,两人越往上奔驰,天光就越昏暗、雨也更密更冷,雾气几乎流淌成轻纱一般的质感,向着身后拂去。
裴液望向江面,这时候隐约能见到那几艘大船的影子了,静静地停在河面上,寂若无人,它们周围的小船都已散开了。
但它们周围的雾气却围而不散,它们仿佛没遮掩视线,因为那几艘大船就停在那里;但它们又一定遮盖了什么,因为那片庞大的区域即便遥遥看去,都觉得过分寂静,没有风雨的形状,也没有人的身影,除了几艘不动的大船外什么都看不到。
“所谓飨宴水主,不会真给他们做成了吧。”裴液皱着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杀尽八水风使之后,裴液倾向于认为蜃城的仪式已经被完全破坏了——形势上也确实如此——他等待的是蜃城的反应,补救或者反扑……无论什么动作,总会暴露他们的计划和目的。
但对方的反应比他预期中小太多了,他们没有任何的反扑,渭水坞依然做着同样的事情,迎接到了另一位水主。
裴液这时候想到,也许他们本来是该迎接到两位水主的,但其中一条被自己搅局了。
而自己之所以能搅局,是因为……
“无碍。”祝高阳道,“已至如今,无论他们罐子里卖什么药,打开看就是了。”
他言罢偏头,只见道路尽头已飞来一队人马。
散蹄砸地、破风掠雨而来,或斗笠或雨蓬,飘在风里,裤腿衣摆不乏雨迹与泥点。一共八九骑的样子,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两人身旁。
当先是一骑柔美的身影,她身上偏偏最干净,仿佛雨和泥都避了开去,此时抬手掀下兜帽,露出张冰般的清丽面貌,发挽如云,耳上挂着只鸾鸟小坠。
真是天山下来的仙子。
“……石姑娘。”裴液确实知晓天山有所参与,但他既没多思考这大派的动机,就更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旧识。
“裴少侠,久违芝范,时切葭思。”石簪雪微笑,“到了繁华神京,恐怕不曾想起旧友啊,连一封信件也无。”
裴液笑笑,一抱拳:“天山高远,不敢冒扰仙子清修。”
石簪雪微微张眸,笑叹:“神京是不一样,裴少侠也会说场面话了。”
这时才认真一抱拳,向着旁边祝高阳敛容端声:“天山【安香】石簪雪,久仰祝真传芳名。”
祝高阳笑一抱拳:“客气客气。”
裴液向她身后看去,剩下几骑中多是天山弟子,其余则有两位羽检,以及贺长歌也在列中。
但没瞧见少女的身形。
“受仙人台所托,天山未风、兰珠二池三十二位弟子尽已抵达。河上人手,贺坞主所聚有六百人,仙人台羽检五十三人,已皆在其中。”石簪雪清声道,“二位鹤检发令,即可立时查封渭水坞。”
裴液这时意识到八水上的事情,天山的手还真是伸得甚深,他们与仙人台至少在这件事上存在一种合作关系。
江湖上的事情显然是江湖门派出面最好,不然仙人台强硬扫荡八水江湖,难免又在大唐江湖引起些波浪——但天山为什么愿意来做这件事呢?
裴液心里转了转,嘴上是道:“渭水坞有五位宗师,其中坞主是位谒阙。另外麾下帮众也将近四千余人。”
石簪雪微笑点头:“这些消息正是我们清点出来的。”
祝高阳道:“既是天山出手,那就静观神剑了。”
裴液微怔:“咱们不出手了吗?”
祝高阳偏头低声:“我还很痛。”
“……”
石簪雪笑:“裴少侠英名已在八水上传扬甚久了,今日此坞不是毁坏,而是清查,还是敝门代劳吧。”
“唔。”
“……裴少侠?”女子道。
“嗯?”裴液转头。
“请发令。”石簪雪微微低首。
裴液微微一怔,祝高阳显然比自己更像领头人,鹤检位次也确实更高……他瞧着面前这颗垂下的脑袋,升起些奇怪的感觉,犹豫着一抱拳:“就有劳贵门了。”
“领命。”石簪雪抬起头,衔起一枚玉片,吹出一道悠扬的清音,那声音并不刺耳,却似乎传得极为遥远。
裴液驻马静立,只见江面之上,缥缈雾气之中,许多船只开始现身出来,朝着渭水坞的船阵围拢而去。
在岸边等了不知多久的江湖人们终于来了精神,没人不想一睹这传说中的八水君主之秘事。
渭水坞散落开来的小船先被一个个捕捉,水手俱被控制住,饵料被提起来烧毁。
裴液遥遥可以看见一些争斗,但都很快平息,真正令他凝目的是,很多时候提起的饵料,要么已空了大半,要么上面甚至要牵连着一两只水妖。
贪食两口,又一没消失在水中。
‘水妖不是在蜃境才能见到吗?’
裴液皱眉扫视了一下四周,这里确实还是真实的人间,石簪雪就立马在他身旁,更远一些,周遭的江湖人们还在彼此指看。
“我们前面处理的水坞中,有时也见到这种情况。”女子似乎瞧出他的疑惑,解释道,“照仙人台提供的情报,这些妖灵是来自于‘灵境’,现实与灵境间的界限是遵循一定规则的,它们不应可以如此随意地突破。”
“但发生了。”
“嗯。”
河面上,诸船已朝渭水坞越发靠近。裴液的提醒确实没有超出这座西南圣地的考虑,纵然所谓坐拥四千帮众,但今日出现在河上的恐怕也只一半不到。
而这些平日悍勇的、纵横水波的汉子,与天山门下一比实在宛如虫雀。只见一袭袭仗剑白衣不停从船上起落,踏波而去,而后便拎一两个俘虏而回,继而贺长歌的水手们便快速驶上去,接手那些失了领头的小船。
天山弟子以男女分脉,每脉下又由低到高各分三池,男子这边乃东小池、未风池、咸池,女子那边则是西小池、兰珠池、天池。
两脉弟子所修之术剑不同,但都是以未风、兰珠为登堂入室,而唯有踏入玄门,才能进入咸、天二池。
至于【八骏】【七玉】之名,则是千年传承而下,是天山极特殊的名号,自中上四池中择选芝玉之材,承袭此名,除了十五人自己外,其余弟子都不知晓其中含义。
但其地位的特殊是诸池公认的,不唯意味着天山本代十五位优异弟子,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天山门面与传承,并且真实地掌有权力。
此时三十二位弟子压阵,江上千百人竟然翻不起丝毫风浪,即便所隔遥遥,那稳定而迅速的清扫依然令无数观望之人心头发紧。
——许多人是想来看场热闹的,但他们中很多人又确实是第一次见到真正名门大派的出手。
不在复杂的水情里,而在开阔的江面上,所谓八水第一大帮,也太显得像土鸡瓦狗。
但下一刻一道语声从那五艘大船中传了出来。
“渭水地界,还请天山英雄止步!”
一道人影从雾气中掠了出来,直直越过三百丈的水面,立在了一艘小船上。
而后四道同样如飞的身影掠出来,立在了其人身后。
无数人在一瞬间就已认得了,正是十多年来的渭水之主,宽阔的大河上只有他点过头的商船方能通行——【横江王】窦象。
其人依然倚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刀,依然有一双虎豹般的眼眸,曾经许多次,他都是这样立刀在某艘不守规矩的船前,而无论对方是什么背景,都只有两条路子——要么乖乖伏低,要么裂成两半。
如今他身后跟着四位堂主,也俱是赫赫有名的角色,任意一个拿到别的水坞,都足以做个坞主。
现下这四人一立在江上,水面上就似乎多出了一条无形的屏障,没有号令,但那些聚拢来的水手们已自行把船停下,踟蹰在了原地,有些甚至已带着怯意往后挪了。
十多年积威,但凡在水上讨生活之人,谁不认得这五人的形貌呢。天山弟子和隐匿的羽检们已在尽力约束,船阵还是出现了松散的苗头。
裴液偏头瞧了石簪雪一眼,心想自己和祝哥其实可以出手。
一位谒阙四位抟身,就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不是一场轻松的战斗,但对方只此五人在明,自己这边还有贺长歌,还有天山弟子,还有潜伏的羽检,这仗总能打赢。
石簪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既来赴羽鳞试,天山怎么会缺少人手呢。”
她话音方落,江上已响起一道语声:“让开。”
这语声清而平,实在谈不上什么气势,更遑论与刚刚五个人的威势相比。
窦象抬手按住身旁大刀,高声道:“大派要查什么、仙人台要查什么,咱们没说不配合。可昨日发了函,今日就发人来逼迫,岂有这样霸道的行径?”
“今日渭水坞就在这里,诸船敢踏入者,莫怪窦某不讲往日情面。”他扫视江前,“有何言语,派人来与窦某说道——”
“让开。”
一道浩荡的语声。
简短的两个音节,一霎清晰地滚过整个江面,然后灌入岸畔诸人的双耳,一时无数处人僵马惊。
窦象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他似乎首当其冲,一头长发都向后飘飞而去。
下一刻他也不必思考自己该说什么了,因为那人只将这两个音节重复一遍,然后就出手了。
一剑横断江面。
不是意剑中的境界,就是肉眼所见的真实。
雨、雾、风,都被切断开来,然后向四方溢散出一片数棱形的空洞;往下则是江面,江面一霎被切出一个数十丈的伤口,下一刻周遭的船都朝那边倾去。
男人的一剑带来了这一切。
他在这道磅礴剑气的顶端,一柄明光剑刃刚刚出鞘。
窦象的怒吼的声音震动江面,他横刀拦住了这一剑,然后刀断裂碎开,整个人被击飞出去,拉出一条鲜艳的血弧。
剩下四位玄门在上一刻是打算辅助窦象迎敌,他们五人之间十分默契,甚至自信配合之间能够匹敌一些鹤榜末尾之人。
但这一刻他们每个人都来不及反应,因为窦象被一剑这样击溃不在任何人的预期里,于是这一时间他们想要同时后退。
但男人的剑比他们四人加起来还要快。
“叮、叮、叮”三道清音,一道银蛟般的剑光,四股飘洒的鲜血。
男人已提剑掠出四人之围,两息之内就已追上飞掠的窦象。
如果四位堂主还未死透,就该知道他们即便成功退开,也活不了了。
因为窦象在受了那一剑后根本没有想着提刀而回,他的反应比四位堂主要快得多,接剑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无法跟这样的人匹敌。
所以借着被击退的趋势,他迸发出全部的真玄,不是注入刀中,而是全力向着五艘大船飞退。
声嘶力竭地高呼道:“上主!!上主救我!!”
但男人的脸已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窦象怒喝横臂,他胳膊被切断飞出,他身体想要借此绕过,但那剑一个飘逸的回转,已经从后颈贯入了他的咽喉。
显然如果他选择正面相抗,是可以撑几个回合的。但接第一剑的时候他就已胆裂了。
男人把剑抽出来,没甩也没洗,似乎并不在意上面沾染的血。
在所有的噤若寒蝉中,他扫视了一番周围。
那是一张真正的男人的脸,不是裴液这样初俱棱角的少年,也不是祝高阳这样尚余清朗的青年。这张脸有很多高风日照的痕迹,皮肤显得韧而硬。
裴液其实已猜到他是谁了。
在鹤榜上他大概算本代修者,但在真正的年轻人眼里他显然是不折不扣的上代前辈了。
鹤榜第八,不必加诸任何定语,这就是世上最顶尖一层的修者。
“天山【赤骥】清路,”男人收回目光,道,“拦者死。”
(本章完)